第十章 万历皇帝猛回头:清算张居正(第7/12页)

此时,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

廷杖刚刚结束,一位刚中进士不久的见习官员便上书皇帝,以更加全面、彻底、激烈、尖刻的语言痛斥张居正。并第一次以假借的口吻,将自诩为非常之人的张居正比喻为猪狗不如的禽兽。

结果,这位青年官吏也受廷杖八十,被充军到了贵州都匀地区的万山丛中,并留下终身残疾。四十多年后,党派林立的帝国江河日下、行将分崩离析之际,这位已经成为国家重臣、名重天下的东林党领袖,早已不再激烈。他痛定思痛,思绪万千,发出了重新评价张居正的呼声,并为张居正平反昭雪而奔走。

可是,来不及了。

此时,一切都来不及了。大明帝国日薄西山,就要沉入黑暗,走向国将不国。

风暴止息了,创伤却永不会平复如初。棍棒打飞的远远不止是血肉。是非善恶,君子小人,一股非理性的阴郁乖戾之气凝结进了人心,为帝国后来的发展埋下了不祥的伏笔,并给张居正带来了重大影响。

《明史》记载道,从夺情风波之后,张居正变得日益偏颇恣肆,提拔或惩处干部时,常出自自己的爱憎;围在左右的亲近之人“多通贿赂”;奔走于他和冯保之间的那位徐爵被提拔为锦衣卫指挥同知,相当于帝国宪兵副司令;张居正的三个儿子先后中进士高第;他府上的一个家奴管家花钱买了一个官职;帝国的勋贵国戚文武大员都与他巴结交往,甚至谈婚论嫁。《明史》评论说:“世以此益恶之。”——人们为此更加憎恶他。

事实上,也就是在夺情风波之后,张居正发起、推动了几项相当令人尊敬的工作,展示了这位大政治家真正的胆识与魄力。其中,迄今最为人称道的是清丈田亩和一条鞭赋税制度的推广。

史书记载显示,明太祖朱元璋的洪武年间,全国官府登记在册的土地面积最多时为八亿五千万亩;到万历六年时,官方征收赋税的在册土地却只剩下了五亿一千万亩。两百年间,为国家纳税的土地蒸发了三亿多亩。此中情形只能说明一个基本事实,那就是全国将近百分之四十的土地,已经落入皇亲贵戚、豪门富户和贪赃自肥的官吏手中。这种境况恰好和大户不纳税或少纳税,小户反而要多纳税的奇异景象互为表里。张居正推行的清丈田亩,曾经受到过顽强抵抗,表明上述人等决不会为此感谢他。实际上,此时的张居正已经站到了全国上层社会——皇亲贵戚、官僚士绅的对立面。他最后清丈出来的土地,比官府记录在册的,多出一亿八千多万亩。在一定程度上,或许可以说,此类土地的数量和张居正所受到的憎恨,大概呈正相关的关系。而张居正旨在将土地与人口挂钩推广的一条鞭赋税制度,显然有助于缓解人民的痛苦、加深贵族士绅的仇恨。

从史料中,我们可以知道,万历元年以前,帝国财政状况恶化,多年入不敷出,国库相当空虚。万历十年,张居正死后,帝国国库里的存粮可以满足九年的需要,太仓中的存银有六百万两,太仆寺存银四百万两,帝国留都南京的国库里存银二百五十万两,全国各省的省库存银均在十五万两到八十万两之间。

就这样,用今天的眼光看去,具有杰出才华的政治家张居正,活得七扭八歪。却也差不多以他一己之力,历十年努力十年坚持,在没有改变帝国政治制度与经济结构的情况下,几乎实现了帝国的中兴。从他所受到的反弹中,似乎可以想见帝国政府组织与各级官吏肯定也承受了空前的压力。方才使“帝国官僚政治的效率达到了顶点”,“标志着那个时代在中国社会政治传统束缚下人力所能做到的极限”(黄仁宇先生语)。由此,形成了与整个大明帝国特别是十六世纪其他年间似乎是不可能的对比。

与王安石比较起来,张居正缺少王安石那样灿烂的文化成就,也没有王安石光风霁月般令人感佩的道德品格和洁身自好的风格。假如没有上面这样的业绩,张居正在历史上的形象,可能要不堪得多。

当上述种种交织在一起之后,我们便大体可以了解,张居正身后的遭遇何以会如此之悲惨了。当然,到目前为止,促成这种遭遇的诸多因素中,还缺少最重要的一项。这项因素与张居正一生中最大的失败有关。那就是张居正所倾心辅佐的学生——万历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