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山河永逝(第8/8页)
羲之少与王述齐名,而颇轻后者。
王述来自太原王家,王羲之来自琅邪王家,这种不合既是个人的较量,也是两个家族的较量。
当时,名士们都爱拿两个人进行对比:“王脩龄问王长史:‘我家临川何如卿家宛陵?’长史未答,修龄曰:‘临川誉贵。’长史曰:‘宛陵未为不贵。’”
说的是,来自琅邪王氏的王胡之曾问来自太原王氏的王濛:“我们家族的临川(即王羲之,曾任临川内史),比起你们家族的宛陵(即王述,曾任宛陵县令)怎么样?”
王濛还没回答,王脩龄接着说:“逸少(王羲之)名高且贵雅。”
王濛立即道:“我家王述也不是不贵雅。”
到了晚年,王述声名日重,出任扬州刺史,成为王羲之的上司,后者得此消息,急派人赴京城要求将会稽划归越州,但没有得到朝廷批准,此事流传开来,成为大家的谈资。羲之深以为恨,跟儿子徽之、献之说:“我能力不比王述差,而现在他的地位却超过了我!是因为你们的才华不如王述之子王坦之的缘故吗?”
后王羲之愤而辞职,于父母墓前发誓永不为官。
这时候,王羲之大约会回忆起许多年前的一幕:“郗太傅在京口,遣门生与王丞相书,求女婿。丞相语郗信:‘君往东厢,任意选之。’门生归,白郗曰:‘王家诸郎亦皆可嘉,闻来觅婿,咸自矜持,唯有一郎在东床上坦腹卧,如不闻。’郗公云:‘正此好!’访之,乃是逸少,因嫁女与焉。”
魏晋时期,世族之间以联姻的形式互为支持,盘根错节。
西晋时,王家、羊家、裴家、阮家就互联姻缘;东晋时,王家、郗家、谢家等也是如此。太傅郗鉴在京口,遣门生带给王导一封信,求女婿。
王导说:“君往东厢房,任意选之。”
可见,在当时是先确定对方的家族,随后再确定具体人选。
门生归来对郗鉴说:“王家诸位公子郎确实都不错,听说来选女婿,一个个都挺矜持的,只有一个哥们儿坦腹东床,好像没听到这回事儿一样。”
郗公说:“就是他了!”
随后一问,其人正是王羲之。从这个细节可以看出来,王羲之也是自由不羁的。他少有令名,受大将军王敦的喜爱,曾对羲之说:“你是我王家佳子弟,当不会比阮裕差!”
时人更是称羲之“飘如游云,矫若惊龙”。羲之曾为庾亮部下,后者称:“逸少(羲之)国举!”也就是国家应该推荐的人才。
现在,王羲之在仕途上并不得意。
于是,从那以后他就完全辞官,游于林野,或登山远足,或攀岩采药,徜徉在幽谷高峰,每每忘归而叹道:“我卒当以乐死!”
多年后,南北朝画家宗炳追慕王羲之的生活方式,而成为一个更纯粹的山水爱好者。按史上记载,他“每游山水,往辄忘归”,“爱远游,西陟荆、巫,南登衡、岳,因而结宇衡山”。他潜幽谷,行远山,达三十年之久。晚年时,不能再远行,于是把自己曾去过的山水都画于家中墙壁上:“抚琴动操,欲令众山皆响。”
这是王羲之在中国士人内心深处所开辟的山水之路。
公元361年,一代书圣就真的在山水间快乐地死去了。
王羲之死后,兰亭的时光终于不再悠然缓慢。到公元383年淝水之战后,一切都加速了。战后再过两年,谢安死,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大幕即将落下。
公元420年,起身于寒族的武人刘裕灭东晋,开始重新恢复皇权政治和儒家传统,换句话说,开始给士人重新戴上紧箍咒。虽然魏晋南北朝统称,名家士族在南朝也仍受尊重,但实际上南朝与魏晋,已经是绝然不同的两个时代。
从竹林到兰亭,一个时代,慢慢合上了自己的书册。
在当下的时代,我们追寻魏晋,是因为那一代名士人格独立、精神自由、性情率真、爱惜自我,他们高旷美好的品格,透过千年的时光震撼着我们的内心。我们追慕,是因为我们缺乏我们迷失并准备在污浊中继续执迷。很多时候,我们并不了解人生的真相;我们怀念,是因为我们的祖辈曾经拥有远远比我们纯粹的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