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破碎的阳光(第5/6页)

老庾一听就傻了眼,他的联勤大队原本就是七拼八凑拉起来的队伍,从前名义上隶属印缅盟军后勤部管辖,但是印缅总部早已人去楼空,重庆大本营当然不会有他这支所谓联勤大队的序列。他只好打出最后一张王牌,搬出他父亲的名头来。但是上校长官根本不买账,当场宣布解散联勤大队,军官一律扣押起来,没收汽车上的物资,士兵予以收容,汽车统统编入运输营。

十几个军官都被剥了军装看管起来,老庾破口大骂道:“算你狠!咱们走着瞧,姓庾的不是没有后台!我叫你怎么吃进去还给我怎么吐出来!”

上校指着老庾手腕上的手表说:“来人,给我取下来。我看还是你怎么吃进去怎么吐出来吧。”

父亲推开车门走下来,理直气壮地取回自己的手表。老庾这才认出长官就是楚士安,他一下子泄了气,乖乖地躲到一边去了。

第二天后卫团继续开进,车队加长了许多。士安劝告父亲,还是不要回家好,他可以任命父亲当联勤大队长,几十台没收的汽车都归到他名下指挥。父亲有些吃惊,他说这不是跟老庾一样黑吃黑,大鱼吃小鱼么?士安不以为然地说:“这些杂牌队伍都是祸害,留着他们干什么?我的团本来只有三千多人,等到了东北就能增加到九千人,那时候我就是少将师长了。”

父亲无语,原先那个正直、忠诚、热情和满怀理想的表哥已经像他那只炸坏的眼球一样一去不复返了。士安见父亲执意不肯,只好作罢。他对父亲说:“你父母已经回汉口了,你知道吗?”

父亲惊讶地说:“你怎么知道的?”

士安望着窗外不答。

父亲说:“那么你也知道罗霞姐姐的下落了?”

士安点点头,脸朝着窗外说:“她已经生下那个混血儿,然后作为美军阵亡军官的遗孀到美国去了。”

父亲忍不住小声说:“如兰姐姐的遭遇,你也应该知道了?”

士安没有说话,脸铁青得怕人,像一堵狰狞的岩石。但是父亲分明看见,一团潮湿的水分渐渐从岩石缝中渗出来,终于聚成露珠,“啪嗒”一声滴落下来。

车队轰隆隆行进,父亲看到内地那些城市和乡村十分萧条。抗战胜利了,日本人投降了,但是老百姓那种激奋昂扬的热情和同仇敌忾的斗志也消失殆尽了,就像冰冻的河流一样死气沉沉。行军的日子就在这种阴冷潮湿的空气中过得浑浑噩噩,眼看越是离家乡近了,反倒打不起精神来。

这天路过湖南怀化,父亲看见一辆运牛汽车停在路边,牛们显然渴坏了,有的奄奄一息,有的倒下站不起来了,但是那个牛贩子和司机却蹲在路边上有说有笑地吃东西。父亲看着牛们哀哀的眼睛,心里忽然起了很大的愤怒,就跳下车来质问牛贩子,为什么不给牛喝水?牛贩子见来个大头兵,爱理不理地说:“这些牲口,反正是要宰杀的,叨神喂水干啥?”

父亲从牙缝里挤出声音说:“听见没有,叫你打水喂它们。”

牛贩子愣了愣,也拧起脖子来顶撞说:“这牛是老子的,老子爱喂不喂,关你屁事。”

父亲抡起枪托,“嘭”地一下把他手中的饭盒打飞了,接着“哗啦”一下推上子弹,凶神恶煞地说:“你到底喂还是不喂?”

司机吓呆了,连连告饶说:“喂,喂,马上就喂!”

父亲眼看他们很不情愿地给牛喂完水,这才收起枪来上车走了。他从后视镜里看见那两个倒霉蛋嘴巴叽叽咕咕,知道他们一定在骂娘。不过他才不在乎呢,他要的就是,不许虐待生命,哪怕动物的生命也不许。

半个多月后,车队终于抵达湖北宜昌,士安把父亲送到长江码头上。此时早春时节细雨霏霏,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草木初露的青涩和江水的土腥味,从码头上望出去,江面一片烟雨迷蒙。士安苦笑道:“替我问候姨夫姨母。你好好念书吧,我这辈子除了打仗,恐怕也是个废人。”

父亲动情地说:“你还不到三十岁,我们都等你回来,小石头还盼着他的舅舅讲故事呢。”兄弟俩拥抱告别。

当轮船拉响汽笛开出老远,父亲回过头,看见在雾气蒙蒙的码头上,士安的身影渺小得像个逗号。父亲想,他的战争故事到哪里才是句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