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心飞扬(第3/4页)
柳韵贤开始期期艾艾地抱怨起儿子来:这个绝情寡意的小子,刚刚长出牙齿就以为翅膀硬了,一点也不怜惜做父母的感受。但是她缺少说服儿子的道义武器,只好可怜巴巴地把求援的目光投向丈夫。谁知张松樵长叹一声,摇摇头,顾自低头吃起早饭来。父亲吃的还是“热干面”,他机械地把面条一根根往嘴里挑,根本没有吃出味道来。待到佣人收拾桌子,张松樵示意柳韵贤上楼,自己向儿子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
“述义,救国可以有各种选择,并不只有上前线。”张松樵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父亲低着头说:“爹爹,对儿子来说,这是已经选定的路。”
“可是你的书还没有念完,你不能等念完中学再去吗?”
父亲抬起头来:“爹爹,请您原谅,有些事情是不能等待的。抗战比念书更紧迫,念书可以等,抗战却不能等,相信您比儿子更明白这个道理。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否则您为什么要历经艰险把工厂从湖北迁往重庆,而不留在沦陷区同日本人合作呢?抗战五年多来,您的工厂在敌机狂轰滥炸下咬牙坚持,即使被夷为平地也决不屈服,您不是已经为儿子树立了一个救国榜样吗?”
张松樵无话可说,儿子的话句句在理,只除了父母感情通不过这一条外。他掏出手绢来擦擦眼睛说道:“我要告诉你,国家可以有千千万万的忠臣义士,但是儿子对父亲来说却是唯一的。”
父亲恭恭敬敬地回答:“儿子明白。”
“明白你还去?”
父亲回答:“儿子不能不去,普天之下的骨肉都一样。小石头也只有一对父母,可如今他们都在战场上。他们是儿子的榜样。”
张松樵长叹一声道:“昨天我去了兵役署,你知道他们怎么说?”
儿子紧张地盯着爹爹,爹爹嘴里的牙齿残缺好几颗,让他想起朝天门码头那座被炸塌的古城门。城门一开一合吐出声音:“他们说,只要你同意撤回报名申请,他们就放你回家。”
“儿子不能同意。如果儿子不幸为国尽忠,请父母好自珍重,儿子不能为您们尽孝了。”
张松樵彻底明白了,不禁有些神情黯然。他摸摸索索地取出那张报纸,指着照片上另外两个人说:“他们都是你的同学吗?”
儿子告诉爹爹,这个是同学老庾,父亲是国防部军官。另一个是厂里的司机助手闷墩,全家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夏天那场空袭中,被山上金银湖大水冲进长江,踪迹全无。
张松樵半晌无语,后来他终于站起身来,去房间叫柳韵贤下楼,两人在椅子上端端正正坐好,然后对儿子说道:“你长大了,要报国去了。父母养育之恩,你就此叩谢吧。”
父亲心中大恸,“扑通”一声跪下来,连磕三个响头。等他抬起头来,姆妈已经瘫软在椅子上哭成一团,爹爹像棵身姿挺立的老树,沟壑纵横的脸上泪已成行……
出发的日子到了,天色未明,父亲就起床收拾好简单的行囊,还特别挑选了几本书带着。门推开了,一宿未眠的老爷子走进来。父子俩一时都没有说话,看见父亲行囊里尽是书,老爷子不由得十分伤感,摇摇头转身走了。
早饭是柳韵贤亲自下厨为儿子做的,还是他平时最爱吃的“热干面”。父母眼光里流露出来的千言万语简直就像一只手,把儿子的心都揉碎了。父亲不敢与他的父母对视,唯恐心一软那些柔情和母爱就化作绳索把他给拴牢了,只好慌慌张张地装出吃得很香的样子。
告别的时刻到了,柳韵贤拉住儿子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给他套在手腕上。父亲低头一看,竟是只瑞士产的“OMEGA(欧米茄)”金表。姆妈的湖北仙桃口音好像凄怨无比的戏文唱腔在耳边回荡:“我的儿哪,答应我,么子时候吃不了那些苦,么子时候后悔了,不想当那兵了,咱卖了它,好换飞机票回家来啊?”
父亲本想缩回手来,但是手被姆妈紧紧捉住。他想跟她说,一名普通士兵戴着金表上战场别人会怎么看?何况自己绝不会后悔,也绝不当逃兵。可看着姆妈哀求的目光,他无法启齿,他不能再往父母破碎的心上添雪加霜了,就算给他们留个盼头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