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上帝死了吗(第3/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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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九四二年深秋的傍晚,山城重庆的天空飘荡着一团团破絮般的碎云,一只洇血的落日斜斜地挂在朝天门码头的船桅上,好像一盏燃烧殆尽的红灯笼。父亲上了表哥的车,觉得自己有满肚子的话要跟表哥说,也有满肚子的问题要问,却一时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赶快把志豪回来的事同表哥讲了。士安喜出望外:“志豪到底突围了,这是今天最让我高兴的消息。”

“你们不是都在二百师吗?还有如兰表姐、罗霞嫂子、诗人眼镜、河马他们呢,难道你们都失去联系了吗?”

士安没有说话,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吉普车开得飞快,不一会儿就离开市区上了一条曲曲弯弯的山路。士安把油门踩到底,吉普车发出愤怒粗野的咆哮,耳边传来呼呼风响,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悬崖峭壁在他们眼前一闪而过。过了没多久,士安停下车说:“下去看看吧,你的脚下就是歌乐山主峰。整座重庆都在你的脚下。”

山顶上风很大,所有的高山都匍匐在他们面前,就连那一轮夕阳也被踩在了脚下。极目远眺,波澜壮阔的长江像条黄金带子挂在天边,陪都重庆只是烟云笼罩下一片模模糊糊的影子。

士安点燃一支香烟,说:“我来一一回答你的问题吧。诗人和河马都在同古之战中阵亡了。他们都英勇地战死在敌人坦克炮火下,因为战斗打响的时候第二百师的反坦克炮还在腊戍火车站待运。同古之战开局顺利,如果我军主力坚决压上,会同英军两面夹击,原本是有可能一举击溃敌人、收复仰光的。”

父亲着急地追问:“后来究竟怎么了?为什么没能收复仰光?”

士安变得悲愤起来:“同古之战打了十多天,我军主力始终疑虑重重按兵不动。当敌人的援军从千里之外的新加坡星夜兼程地赶到后,一切战机都从我军手中溜走了。这时同古已经变成了一座孤城,第二百师遭到敌人团团包围,通信联络中断,眼看陷入绝境。戴师长派我突围求援。自我追随将军,就深知他是个勇猛无畏、视死如归的铁血军人,但是这天将军的脸上都是悲愤和忧伤,他的话至今还令我心碎。将军说:‘去告诉后方那些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第二百师九千官兵就是全部壮烈殉国,也不能死得不明不白啊。’

“等我突围成功赶到后方,看见主力部队还在三百公里外的曼德勒集中待命,这才知道总部并没有下定决心反攻。我急了,冲进总司令部,跪下来大哭说:‘求求长官赶快下令进攻吧,不然我二百师官兵死不瞑目啊!’

“总司令眼里也噙着泪花,说:‘你不知道,如今我军身在异国,处处身不由己啊。’

“我很奇怪,壮起胆子反问:‘您身为总司令,手握军权,进攻还是撤退,还不是您一句话吗?’

“总司令摇摇头,背过身去没有说话。后来我从参谋那里才得知,原来远征军早已经做好了大举进攻的准备,但是西线的英军却不肯配合,他们只需要中国军队单独进攻,因为中国军队进攻可以掩护他们撤退。几次协调会都不欢而散,英国人随后放出话来,滇缅公路是你们中国人的生命线,当然该由你们保卫,难道要大不列颠士兵去为你们亚洲人流血吗?总部只好派出新二十二师前往同古接应,打开一个缺口把戴将军和残余官兵救援出来。此战不仅令我二百师元气大伤,而且大好局面已经丧失殆尽。

“日本人并不因为盟军的矛盾而放慢进攻步伐,不久总部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英国人继续后撤放弃多处阵地,把我军侧翼暴露给日本人。狡猾的日本人似乎嗅出了盟军间不和的气味,他们利用盟军战线的裂痕忽然发起致命攻击,长驱直入地抢占腊戍、畹町,切断我远征军回国退路,至此缅甸败局已定。可以这么说,缅甸沦陷就是中英盟军首次合作不默契的牺牲品。”

父亲听得揪心,愤愤地嚷道:“这些自私自利的英国佬!难道缅甸沦陷,中国军队失败对他们有什么好处吗?”

表哥说:“原先我也这样想,认为英国人的自私自利葬送了胜利的希望。有一段时间,许多人对英国人的怨恨甚至大过对敌人的仇恨。但是后来我改变了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