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6/7页)

又过了些日子,重庆火炉发起威来,连江边的沙滩都变得像煎锅一样烫人,父亲又偷偷约了同学老庾下江里游泳。上岸来老庾有事先回家,他独自躺在树荫下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时才发现衣服被人偷走了,只好光着身子溜回家去,幸好没有被人撞见。他赶紧换上一件旧汗衫,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下楼来吃晚饭。其实他的父母要识破儿子的把戏并非难事,只消用指甲在儿子皮肤上划几下就知道了,因为下过水的皮肤会留下一层水膜,指甲一划就会现出灰白的水印。但是此时并没有人关注他,因为父母的注意力都被一件石破天惊的大事吸引了——法西斯德国不宣而战进攻苏联!

发动袭击的并非俄国人在亚洲的宿敌日本,恰恰是不久前刚与斯大林签订《苏德互不侵犯友好条约》的欧洲盟友希特勒!苏德战争爆发并不能让地处亚洲的中国置身局外,因为俄国一打仗就意味着来自西北的援助和贸易通道不复存在。张松樵忧心忡忡地合上报纸,看见儿子正低头扒饭,顺嘴说:“你要努力学习快快长大,连俄国都打仗了,今后形势怎么发展还说不准呢。”

父亲却不接话茬儿,而是抬起头来问:“爹爹,收音机还能修好吗?”

张松樵叹口气,摇摇头走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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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德战事初起,重庆报纸兴高采烈地预言说,俄国人在亚洲的宿敌日本必将趁机北上进攻远东,这样中国战场的压力就能减轻,打了整整四年抗战的中国人就能稍稍喘口气。但是随着德国人在俄国战场的节节推进,日本人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不仅如此,苏德战事的副作用也很快显现出来,来自西北的俄国物资,包括张松樵厂里俄制卡车零配件统统都断了线,令原本匮乏的重庆市场雪上加霜。

这天一早,保姆苏大嫂不知从哪里听来消息,说是南山军营从兰州秘密运来一批奶粉罐头,有关系的人都能搞到一点。因为小石头还在吃奶,柳韵贤二话不说就领着苏大嫂直奔南山军营而去。直到下午主仆二人才两手空空地回来,柳韵贤一脸怒气,苏大嫂悄悄说,军营长官对于赫赫有名的裕华纱厂老板娘十分殷勤,说定让她们搬走最后两箱,没想到忽然有个电话打来,那个长官立刻改了主意,把答应她们的给了参谋总长的亲戚。

张松樵安慰妻子说:“老百姓流传一句话:‘女不和男斗,民不和官斗,商不和兵斗,华人不和洋人斗’。你怎么去跟人家有权有势的官家争呢?这气生得一点都不值。就像雨天跌了一跤,你去骂老天瞎了眼,老天爷却睁开眼睛说,吓,我这眼睛还瞎在你头上了吗?”说得柳韵贤“扑哧”一声笑起来。

张松樵又说:“关键问题还不在奶粉。西南诸省都是产粮大省,米饭总是有得吃。可是工业上却是一张白纸,没有铁路,没有水运,我忧心汉中和西北各省的棉花怎么运过来?”

“厂里不是还有几十辆汽车吗?”

张松樵道:“汽车总得喝汽油啊。现在俄国的汽柴油来源已经中断,光靠滇缅公路供应,远水难解近渴啊。何况汽车运输磨损大,零配件很难搞到,只好拆东墙补西墙,勉强拼凑维持,要不了多久都得趴窝。”

“那该怎么办,工厂要停产吗?”

张松樵摇摇头回答:“还是那句话,老天饿不死瞎家雀,活人不会被尿憋死。想办法吧,就是雇牛车马车,马驮人扛也得挺过来。”

父亲听说汽车要趴窝,不禁为朋友闷墩着急起来,要是厂里靠马驮人扛,闷墩不是失业了吗?父亲赶紧溜出门去运输部找闷墩,看见闷墩学徒的那辆俄制“嘎斯”车正停在材料房外面的坡道上,车上没人,钥匙却还插在仪表盘的钥匙孔里。

父亲脑袋一热,钻进驾驶室伸手扭动点火。只听“嗤啦”一响,汽车仿佛惊醒那样抖动一下,一种快乐的颤动就像电流一样传遍父亲全身。他忘乎所以地踩下离合器,推挡杆踩油门,汽车像匹受惊的烈马那样跳起来向前冲,力量之大完全出乎驭手的意料。紧接着汽车就顾自沿着坡道轰隆隆地冲下山去,引得路人一片惊呼。父亲懵了,脑子一片空白,他连忙转动方向盘,可是汽车根本不听指挥,他又试图去刹车,不幸的是他错踩了油门踏板。烈马被彻底激怒了,嘶鸣中野性大发,接连撞断多根木头电线杆,撞飞工厂值班员的木头岗亭,然后一头扎进江边混浊的江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