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3/7页)

“有算学,英文,地理,电学。”

“都学懂了么?”

父亲点点头,老爷子瘦削的脸上漾出笑意来。他没有进过正规学堂,所以把儿子念书看得比天还大,只要儿子能念好书他比什么都高兴。他和颜悦色地说:“跟我说说,长大想干什么?”

父亲抬头看看老爷子,满眼的慈爱让父亲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他本想说开坦克,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开汽车!”

老爷子眼睛顿时鼓起来,生气地训斥儿子:“胡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下贱念头?我的儿子去给别人当车夫?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白念了!”

其实,父亲自从从缅甸回来,一直都在偷偷跟着闷墩师徒学开汽车,于是小声反抗说:“车夫就不要学问了?修汽车,造汽车,学问大着哩。不信您造一辆试试?”气得老爷子几根鼠须一翘一翘的,说不出话来。

张松樵是近代中国纺织工业的开拓者之一。他崇尚先进机器和大工业生产,当然知道汽车不是牛车马车,是西方工业的最新产物。可是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儿子去侍弄汽车,毕竟汽车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若儿子去伺候别人,自己一生千辛万苦创办的工厂谁来接班呢?他厉声道:“我来问问你,难道开工厂纺纱织布就不要学问了?难道把地里的棉花织成布,让成千上万人有衣服穿学问就不大吗?”

父亲知道老爷子在偷换概念,却不敢争辩,就翻了眼睛望着天花板。老子以为儿子被问住了,继续振振有词地教导说:“你今后迟早要接纱厂的班,怎能只凭兴趣办事?农民没有衣服穿怎么种地?士兵不穿衣服怎么打仗?”

父亲眼睛落下来望着地下,说:“没有人开汽车,你的机器能从缅甸运回来?”

老爷子终于气急了,大声骂道:“小杂种!反了你!不许吃饭,去院子里罚跪!”

父亲还是拧着脖子。小时候他最怕爹爹,因为爹爹说一不二,爹爹的话就是圣旨。现在长大了,他发现爹爹的话并不那么权威,甚至有些站不住脚,所以他边往外走边嘟囔说:“有理不在声高嘛。政治老师说了,劳动不分贵贱,劳资团结才能打败日本鬼子。”

老爷子气得跌坐在太师椅上,他发现老子的权威在儿子心中摇摇欲坠,儿子长大了,他正在走出父亲的影子。但是儿子最后那句话却令父亲心头一动,国难当头,劳资团结同心同德才是工厂渡过难关的基石。他脑子一转,立刻冒出一个念头来,背着手想了一会儿,吩咐佣人去找太太,就说老爷有要紧事同她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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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告示张贴在工厂门口:为隆重纪念工厂内迁开工两周年,厂方决定举办盛大庆典活动,并请来川西三合会梨园班子唱戏助兴。所有员工放假半天,每人加餐一份,发红包一个。

鄂籍员工大都是原武汉裕华纱厂的技术工人,他们千里迢迢从湖北搬迁到四川,历经艰险出生入死,当然都是工厂的有功之臣。张松樵的这个办法一举两得,一来消除办私人酒会奢侈消费的不良影响,二来又可名正言顺地大办厂庆,增进劳资团结。

对工人来说,抗战期间工厂放假是比过年还要令人期待的喜讯,何况还有加餐、发红包和看戏的好事。到了这天太阳落山时,工厂的生活区已经变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女主人柳韵贤一袭藕荷色丝绸旗袍,头发轻轻地挽了一个髻。张松樵紧跟太太身后半步,跟平时一样只穿自家工厂织染的蓝靛布衣裤,拄着拐杖,依旧是不苟言笑。

主持会场的石厂长请老板训话。那时麦克风还是新鲜事物,厂里这套扩音设备是从国外购回的。张松樵清清嗓子,喇叭里立刻回应似地发出很大轰响:“湖北乡亲们,我张某人欠你们一个情,一个天大的人情。”张松樵动情地说道,“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在宜昌码头,船队遭到日本飞机轰炸,要不是你们从大火里救出机器来,我张某人就没有今天。前年日本飞机又轰炸工厂,烧光厂房,但是裕华纱厂并没有垮掉,本厂生产的飞马牌棉纱和黄鹤楼棉布已经占到大后方市场的百分之七十,军需品的百分之八十。这是个了不起的奇迹,为此我要感谢你们,这个恩情我一生一世也还不清……”张松樵向员工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