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遥远的西行之路(第5/8页)

姓徐的车队长长得像矮种马一样瘦小,穿一身洗得发白的帆布工装,头戴鸭舌帽,不停地抽一种味道很呛人的喇叭筒烟卷。警卫队严队长则是个黑胖子,脸上有几颗白麻子,嘴里镶了两颗招牌式的大金牙。他穿一件湖绸对襟长衫,胸前露出半截金灿灿的怀表链,倒像个患了炫富癖的暴发户。父亲凭直觉不喜欢这个黑胖子,他觉得那人的眼睛后面似乎藏着另一双眼睛,盯得人不自在。

车队当天就到了国门畹町。畹町原本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傣族村寨。傣语里“畹”是日头,“町”是当头,就是“太阳当顶”的意思。严队长一入境就脱下了商人行头,换上缀有上尉领章的灰布军装,别上手枪,立刻恢复了威风凛凛的军官面目。当一群扛着汉阳造的士兵像灰鸽子那样扑腾腾飞到他跟前集合时,严队长的举手投足都表明他是主宰这条交通动脉的主人。

晚上,由资方掏钱在畹町海关外面的空地上杀猪宰羊,宴请当地官员和汽车司机、押运官兵。名为慰劳,也是搞好关系、联络感情。没想到酒席还没散,外面就传来乒乒乓乓摔盆砸碗的声音。石厂长连忙出去察看,一会儿进来报告说,是大兵在酗酒闹事,嚷着要老板发红包,领头的段班长威胁说,不给红包明天就过不了黑山门。

黑山门是紧锁畹町国门的险峻山口,士兵这么闹显见得是敲诈要挟。张松樵这才注意到严队长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严队长人呢?”

石厂长回答:“说是不舒服,已经回去了。”

父亲看见老爷子拿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的一处水渍,过了一会儿对石厂长说:“你们去跟严队长谈,我答应他们的条件。士兵每人两块云南大洋,班长四块,队长二十块。但是我也有个条件,从此一路不许再提别的要求。”

厂长说:“还有汽车司机呢?如果他们也趁机要挟,事情就更难办了。”

老爷子点点头,他说:“比照士兵发。队长十块。”

韩总管迟疑道:“这样一来成本增大很多啊。”

老爷子转向他们说:“你们记住,有时低头是为了抬头。这批机器是我的命根子,只要保证机器顺利运到,无论花多少血本也在所不惜。”

士兵达到目的,个个欢天喜地,醉醺醺地睡觉去了。但是汽车队徐队长却一脸怒气地闯进来,将装有大洋的布袋重重地顿在桌子上,转身就走。石厂长以为他嫌少,连忙去拉他,不料徐队长痛心疾首地说:“你们以为我们是些什么人啊?哼!”

大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毕竟一行人都是从陪都重庆出来的,什么场面没见过?天下事归根到底就一个“钱”字,无论官场、商场,无不是金钱当道红包开路。你办事没有后门不行,有后门不给钱同样不行,不给钱办不了事,给少了同样也办不成事。

徐队长看老爷子态度诚恳,这才渐渐消了气,故意责问道:“你们可知道我们这支运输车队的来历?”

大家都摇头。因为这批机器是花了大价钱的,所以老爷子特意找了重庆交通部承包运输,至于交通部指派哪支车队或者哪家公司他们知之甚少。

徐队长说:“你们知道陈嘉庚先生吗?”

大家连忙点头,陈嘉庚先生不仅是富可敌国的南洋侨商,也是著名的爱国侨领。他组织海外募捐,捐赠抗战物资,还组织大批有技术的南洋华侨成立“南洋机工团”回国抗战。老爷子连忙表态:“陈先生是我敬佩的楷模。”

石厂长也补充说:“樵公也是国内著名的爱国人士,民国二十六年(1937年)他个人为抗战捐献过一架飞机。”

徐队长脸色缓和过来,说:“我们就是南洋华侨机工团运输车队,我们所有的机师和技工都不领工资,不要报酬,吃自家的饭。很多人都是开着自家汽车回来为国出力的。我们长年累月奔跑在这条滇缅路上,喝生水,啃干粮,每天过夜都睡在车上,难道是为了货主的红包吗?”

此言一出,石破天惊,就连自认为阅世深广的老爷子也震惊不已。当徐队长矮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老爷子还沉浸在难以平复的心潮中,他告诉众人:“看多了重庆社会那些卑鄙肮脏的现实,人心难免遭到浸染,以为豺狼当道,即使不同流合污也只好随波逐流。今天听了徐先生一席话,让敝人有拨开云雾之感。有南洋壮士开车,我就不再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