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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安妃眼巴巴地盼到赵佶驾到,一时百感交集,欲勉力起身下床,被赵佶止住道,安妃免礼。刘安妃泪眼婆娑地仰望着赵佶道,臣妾已病入膏肓,无可挽救了。与皇上分别之前别无他求,唯有几句肺腑之言,不能不吐,斗胆烦扰皇上拨冗一听吧。

赵佶在床边的绣墩上坐下道,卿有何言,只管慢慢讲来,莫要着急。刘安妃目视左右,赵佶会其意,令侍列一旁的侍女太监一概退了下去。

刘安妃咳了两声,艰难地喘着道,皇上很忙,臣妾亦已无说话的力气,就长话短说了。臣妾侍奉皇上多年,深蒙皇上恩泽,自谓对皇上也是尽心尽力的。唯有一件事,臣妾欺瞒了皇上,对不住皇上。若不对皇上坦白出来,臣妾是死不得安的。林灵素陷害李师师那事,是出自臣妾的指使。

赵佶听着,心里咚地一跳,但面皮上声色未动,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刘安妃喘了两口,继续说道,臣妾嫉妒李师师受宠,不合便起了歹意,指使着林灵素去作法诅咒李师师,造谣陷害李师师。但是,派人行刺李师师不是臣妾的主意,真的不是!那是林灵素自作主张去做的。自然了,有臣妾加害李师师的意思在先,那件事臣妾亦脱不掉干系。臣妾如今已知错,知罪!皇上无论怎样处罚惩治臣妾,臣妾皆甘愿受领,无言可辩。即使皇上不惩治,上天也要惩治,臣妾落到眼下的光景,就是报应!如今臣妾万分痛悔,可惜覆水难收,已经晚了!

赵佶定定地看着刘安妃,沉重地叹息一声道,你这是何苦来!

刘安妃的泪水一下子涌出眼眶,断续地泣道,如今臣妾也想,我这是何苦来呀!但在当时,臣妾想的,就是怕失去皇上的恩宠。臣妾由当垆之女一步步走到安妃之位,其中的艰难,皇上是难以得知,难以体味的。臣妾没有背景,没有靠山,所依靠者唯有皇上。如果失去了皇上的恩宠,臣妾就失去了一切,就生不如死。所以臣妾是怕,是怕呀!后宫的嫔妃明争暗斗,其实都是这个“怕”字在作怪。这就是我们这些皇宫里的女人的命。这些话,往日里臣妾是不敢说的,现在再不说,就再没机会说了。求皇上看在臣妾命薄的分儿上,宽谅臣妾一二。说至此处,刘安妃已是喉头哽咽,泣不成声。

众嫔妃平素在皇上面前均只是笑语承欢,何曾有人敢吐露一星半点内心的酸楚。今日里刘安妃说的这几句话,虽然不多,却真正是披肝沥胆的真情袒露,给了赵佶不小的震动。

赵佶本是个艺术家气质的人,这时设身处地想来,也禁不住暗自嗟呀。于是他拍着刘安妃的手安慰道,你既是知错就好,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来者可追。姑念你是一时糊涂,朕赦你无罪。今后你也不必时时存着那个“怕”字,朕岂是那种薄情寡义之君耶?后宫诸妃,无论是谁,只要对朕忠心无二,朕均会善待始终。

刘安妃流着泪在床沿上叩头道,谢皇上大恩,得皇上此言,臣妾可含笑于九泉矣。

赵佶又说了些宽慰的言语,嘱刘安妃安心养病,勿再多虑,朕有暇时自会时常过来看望。又眼看着刘安妃服过汤药,方才离去。

赵佶去后,刘安妃静静地躺在床上,觉得通体轻松,如释重负,不一会儿便呼吸均匀地睡去。是夜子时,刘安妃面色安详地去了,时年三十四岁。

消息报到赵佶处,赵佶心情复杂地沉默良久。

想到刘安妃竟敢瞒着自己在背地里勾结林灵素,装神弄鬼谋害李师师,赵佶觉得她着实可恨;想到刘安妃十数年来对自己的殷勤照料、一片忠心、万种柔情,赵佶却又觉得难以切切实实地将她恨得起来。想到刘安妃于弥留之际终于良心发现,悔恨交织地坦白了她的所作所为,赵佶甚是感慨且颇为感动;想到刘安妃道出的深藏在其心里的那个“怕”字,赵佶不禁又觉得这个女人也实在是可悯可怜。而想到活生生一个袅娜丽人、解语艳花,转眼间便阴阳两隔,再难相见,赵佶又不免惆怅满腹,伤感萦怀。

这一惆怅伤感,便激起了赵佶这个多情种子、风流皇帝对往事的追忆。往日里与刘安妃相依相偎共同度过的那些欢愉温馨、销魂醉魄的时光,一幕幕浮上心头,而对刘安妃的气恼怨恨,就被这追忆一点点地融化开去。最终留在赵佶心田上的,是一片空旷、一片苍凉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