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西南有条河(第4/8页)

一具尸体,一个悲剧。

一个人的悲剧,一个家庭的悲剧。

也是一个民族的悲剧。

“配水他是第二个凡尔登!”

塔山是凡尔登。

锦州是凡尔登。

黑山是凡尔登。

四平是凡尔登。

文家台是凡尔登,秀水河子是凡尔登。

大战,小战,战场无处不是凡尔登。

当然是中国式的凡尔登。当欧洲人驾著坦克、装甲车和飞机,把成百上千吨钢铁倾泻在战场上之後,黑土地上是一批又一批血肉之躯的“敢死队”。

战争就是绞肉机!

勇敢,顽强,视死如归,被认为是雄伟高尚的美德,而且自古就与战争联结著。为反抗暴政,为民族解放,挺身恶斗,勇往直前,那确是崇高的美德,是男子汉顶天立地的事业。

可在这场战争中算甚麽呢?

当他们被督战队的枪口逼著往上冲时,那不过是一群武装的囚徒而已。

他们的敌人,本来是那些发动这场内战的人,是那些吞噬人民血汗的贪官污吏。

要麽杀人,要麽被杀,别无选择。活路只有一条,就是冲上去。

冲不上去被敌人杀,退下来被自己人杀——在这个世界上,他们还有自己人吗?

只有远在故乡的父母、妻子和儿女,在日夜牵挂著他们。为他们祝福,为他们祈祷,望眼欲穿盼归去。

黑土地上陪著他们的,是冰天雪地,是“大烟泡”,是吃红了眼的猪和狗,是兴奋的聒噪著的肥硕的乌鸦和秃厉。

从新开岭到张麻子沟,从塔山到辽西那些窝棚,人们传说夜夜都能听到鬼叫,南腔北调的。老人们说,那是回不去家的鬼魂,在哭,在闹……

义县城破,93军暂20师1团团长赵振华,把枪口缓缓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枪炮声中,他又看了这个世界一眼。他看到了妻子和儿子。妻子瘫坐在椅子上,泪水已经流乾了,哀哀地望著他。儿子偎在母亲怀里,惊骇地叫著:妈呀,爸呀……

手枪掉在了地上。

黑土地上,64万多官兵做了这种选择。

全国是400万。

原白城子守备区後勤部政委戚惠林,当年是12纵保卫科干事。辽沈战役後,曾在解放军官教导团工作过。

老人说,军官不少带著太太。有的战士听出是老乡,就说:都甚麽时候了,还跟著他受罪,快走吧!有些感情真深,怎麽也不走。见你就给丈夫求情,说他是为抗战打日本参军的,打鬼子险些把命都丢了。讲著就哭。周围没人,金条,戒指甚麽的就往你怀里揣。只要能对她丈夫好点,怎麽的都行。那样子也真叫人可怜。现在讲海峡两岸都是炎黄子孙,那时若讲这个,阶级立场可就歪大了。

张耀东老人说,他们冲进锦州师管区大楼时,里面女人吱哇乱叫:别打了,我们投降呀!有的军官想抵抗,太太就扑上去抱住他。

在操场上站队,男女分开,有些女的抱著丈夫不松手,有的跪下给你磕头,一口一个“长官”,说你可别杀他呀,要死让我们一块儿死。

有的老人讲,还有女军官,有的还抱著吃奶孩子。

3纵打到海南岛後,某师两个连乘车在山路上行进,後面有几辆国民党军车。师长见了,问怎麽不打。一位副教导员说,这几辆车跟10几里了,不像是武装人员。师长火了:你怎麽知道不是武装人员?

给我打!机枪小炮架起来,几辆车翻的翻,著火的著火。喊著“缴枪不杀”冲上去,全傻眼了:车上都是国民党家属,死的死,伤的伤,女人哭,孩子叫……

很多文学名著都表现了这样的主题:置身於庞大军事机器中的主人公,终于从切身经历的惨痛中看透了战争。战争与他和他的伙伴毫无相关,他们只是为著一个腐败的政权,或是某个独裁者,在残杀无辜和无辜被残杀。

要钱不要命也好,为“主义”奋斗也好,被逼无奈只有杀人也好,那些像赵振华那样有机会做一次自我选择的军人,或多或少,是会领悟到这场内战对他们到底是意味著甚麽的。

那些来不及进行选择而抛尸黑土地的人,在流尽最後一滴血前,看一眼蓝天和大地,那眸子会闪烁些甚麽?他们知道谁把他们送进绞肉机的吗?

“蒋介石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