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红雪(第6/9页)

把“两头冒尖”紧紧(仅仅?)归结为战争的残酷,是难以使人接受的。但谁又能说与此无关呢?

几乎每个老人都推荐几个老人,说他当年多么勇敢,英雄。慕名而去,有的说忘了,有的讲得味同嚼蜡。有的讲着讲着感情爆发了,“娘卖X的”和“妈个巴子”都来了,插句话都难。第二天接着谈,有的又味同嚼蜡了,或是又“忘”了。

那经历太可怕了。他们不想刺激别人,自己也不想做恶梦。

有老人给我读了一首诗: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今征战几人回?

那些死了几次终于活下来的人,那些死几次终于把只有一次的生命留在了黑土地的人,无论命名还是未命名,无论有名还是无名,都是英雄。

无论生者还是逝者,像黄达宣老人那样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胜利者,为大英雄。

人之为人

——他们也有姓名之二

淞沪抗战,87师和88师守卫庙行。双方杀得尸山血海。驻守南京的87师261旅要去增援,何应钦不准。官兵声泪俱下:日寇打进国内,怎叫我们袖手旁观啊!

71军黑土地上连连败绩,可从淞沪抗战到南京、武汉保卫战,在国民党正面战场上,到处都飘扬着它的旗帜。

1943年春,71师开进怒江峡谷,与缅北日军对峙。虐疾横行,饮食极劣,不到一个月,88师能站起来作战的只有一半人了。一半人也扼制了日军攻势。第二年反攻,远征军和驻印军将日军18师团、56师团全歼,21师团、33师团大部歼灭。日军凭借坚固工事和武士道精神,每座堡垒都战至最后一人。攻打龙陵老东坡时,88师用坑道作业迫近敌人,发起突击。白刃战,手榴弹战,枪托对打,扭跑翻滚。在指挥所观战的美国联络参谋组组长吴德上校,对11集团军总司令宋希濂说:中国军队耐受困难的精神和作战的勇敢,都是世界上少见的。

三战四平炮声隆隆,美国驻长春领事馆匆匆撤退,71军却奇迹般地守住了四平。

若是抗战,再打几座四平,再打出几座血城,71军将留芳百世。

8年抗战,和日本人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今天打中国人,也打红了眼,打出深仇血恨。

战争轮子滚动起来,玉石俱焚,天使和野兽共生。

只是,中国人打中国人,多的是天使,还是野兽?

淞沪抗战,19路军漫街撒大豆。日军皮靴踏上就滑倒了,两旁大刀队齐出,滚瓜般砍脑袋。三战四平,71军如法炮制,在天桥上撤豆成兵。

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武士道的日本军人,服从天皇的意志。在四平顽强抗击的71军,服从蒋委员长的意志。生要服从这种意志,死也要服从这种意志——委员长为他的将军装备了“成仁”的“中正剑”。

对日本人几乎不用思想。他们漂洋过海跑来杀人,他们是侵略者,是强盗,是野兽。对共产党也不用思想,蒋介石都替他们想好了,“共产共妻”,“红胡子”,“共匪”,“奸党”……信不信都由不得你。给你一套“正统”的军装,和一支人类智慧结晶的美国枪,只管对准共军射击就行了。况且,那当口,你不杀他,他也杀你。

战争把人训练成机器,像机器人一样在队列中操着正步。这被称之为“威武”,“雄壮”。枪响了,眼睛红了,个性没了,人性没了,只被兽性拖拽着狂奔。这被称之为“勇士”,“英雄”。

共军撤出四平后,红着眼睛从工事里钻出来的军人,抢劫商店,强奸妇女,射击任何敢于反抗和企图制止他们的人,从平民百姓到和他们一样的军人。

兽性的惯力还在拖拽他们狂奔。

他们还是有思想的人吗?

他们本来并不都是恶棍,他们本来曾具备中国农民一切美好的美德。若不是这场内战,他们此刻会是个恭顺的孝子,一个多情的丈夫,一个称职的父亲。可战争不允许他们如此这般。于是,人的七情六欲就变成了兽性的宣泄。

战争把一个个血肉之躯化成白骨,也让一个个好端端的灵魂长出一截毛茸茸的尾巴。

黑土地上的老人说:咱当亡国奴那阵子,这疙瘩谁也不来。“大鼻子”把“小鼻子”赶跑了,都来精神了,自个把自个打得红天血地的。唉,就自个打自个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