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子 六(第3/4页)
真正把纣王脸涂黑,还不是他的敌人周人干的,而是五百年后战国时代那些学者们。这些人说话,喜欢走极端,喜欢举出极好的好人(也就是他们捧起来的圣人),以及极坏的坏人(他们造出来的坏人),作为正反例子,来说明自己的论点,从而把自己的学说变得生动丰满振振有辞以便游说诸侯,甚至不惜伪造古史。于是,尧、舜、大禹、商汤、周文王、周武王这些古代成功人士,都被包装成了极好极好的完人圣人而推出,他们的失败地方(比如尧舜的失位)也被美化成所谓的“禅让”。而夏桀、商纣王、盗跖几位可怜而无辜的先生,因为是失败者,就成了极怀极怀的坏人,与“暴虐荒淫”四字挂上了钩。这些亡国之君,比起前面的开国大帝(极好极好的人),不挤兑他们挤兑谁呢?
其实,世上哪有百分百好透了了好人和坏透了的坏人呢?但我们可以看到脏水是怎么随着历史年代的推延而一点点泼上去的。在春秋时期,关于纣王的罪状还只限于“比干谏而死”。到了战国,比干的死法就生动起来了,屈原说他是被投水淹死,吕不韦的门客说他是被剖开了心。到了汉朝,刘向更进一步说纣王剖开他的心是为了好奇,想看看“圣人”的心是不是七窍(这是古代最早的一例心脏解剖观察术)。到了晋朝,“皇甫谧”(这位喜欢写历史书的医生)干脆说,纣王除了剖我们这位可怜的“苦人儿”比干,还解剖了比干的媳妇,想看看她的胎儿形态。我看是你这医生想看——医生想看活体解剖是可以理解的,但自己想看自己不说,说别人就不乖了!
学者子贡早就意识到了纣王的悲哀,他本人也有点看不过去,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后世言恶则必稽焉。”纣王虽不好,但不至于如此之坏,所以君子千万别把自己混的太差,否则后世的人想举出恶事来说理,就一定涂抹了他来充数!
至于纣王最著名的“酒池肉林”、“炮烙”的事情,大周朝初期的文献上也从来没有过,春秋时代也没有,是到了战国末期的“韩非子”先生,首次描绘出来的。我们不得不承认他写的是非常了不起的:“昔者纣为象箸而箕子怖,以为象箸必不加于土铏,必将犀玉之杯;象箸、玉杯必不羹菽藿,则必旄、象、豹胎;旄、象、豹胎必不衣短褐而食于茅屋之下,则锦衣九重,广室高台。居五年,纣为肉圃,设炮烙,登糟丘,临酒池,纣遂以亡。”
韩非子罗嗦了这么半天,却不外乎是为了证明他的论点:“天下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之大事必作于细。”意思是防微杜渐,告诫他所爱戴的君王们:不要“大错不犯、小错不断”啊,否则就成了纣王那样的亡国之恶君啦!纣王使用象牙筷子,不在乎这些小错,不断积累,终于错越来越大,酒池肉林,以至于亡国了!
这种牵强附会,把纣的亡国主要原因简单归结于为纣设想出的“奢侈”,而忽视了商朝的累代积弱与外族的迅速强大,是韩非子的肤浅与片面,拿商纣王信口编故事,是给历史加调料的不严肃作法。但韩非子确实把“大错不犯、小错不断”这个道理讲的非常生动,是可以打一百分的作文了,只是可惜了纣王的形象。而韩非子作文生动成功的原因,就在于有纣王这么个“意象”可以供他打扮起来任意当道具用。
到了西汉,司马迁也是个大手笔,继续给历史加鸡精。他在韩非子酒池肉林的基础上又加了“男女裸奔其间”,从而使他的文章也很生动。其实,纣王让男女在沙丘花园里裸奔,这时古代“欢乐谷”的遗俗,一直到后来的大周朝,也一样组织男女在桑林里“奔”呢。汉朝人少见多怪,把这个视为纣王淫荡。
汉朝的刘向也不干寂寞,他把纣王鹿台的面积升级为“大三里,高千尺”,显得更为奢侈。并且详细设计了炮烙的图纸,还让妲己坐在佳宾席上旁观,一有罪犯调到火炭里,鼓掌而笑。到了接下来的东汉,纣王脸上留的空白不多了,只好把酒池的面积扩大到可以行舟,牛饮者达到三千人(这个罪状同时又塞给了夏桀一同分享,呵呵,都是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