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嫪毐之死(第4/6页)

 

监狱,好比澡堂或茅房,都是让人原形毕露的地方。在这些地方,奉行的并非巴洛克式的生活方式,繁文缛节、矫揉造作;也非哥特式的生活方式,装腔作势、故弄玄虚。囚犯就像苦行僧和犬儒主义者,奉行人生的极简主义,一切非必需品,都被严格地删除在外。我们都知道,如果在数学上对某种理论进行表述,一定是表述形式最简单的那种方法,更为有力,更为长久,更接近真理。我的本家,一个人就霸占了天下才华贮备80%的曹植曾经感叹:名秽我身,位累我躬。以曹植的境界,他大概是真的领悟到了:真正的幸福,是不能建立在名和位这些稍纵即逝的事物之上。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在家修行的居士,一边勾当世事利害,不能割舍,一边又向往着能够证得正果,怕是无法两全。英国古谚语:你不能又吃糕,又有糕。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话说回来,大限将至,人大抵是要作一些形而上的追索。嫪毐也不例外。当然,很明显,嫪毐是不会追索出一部《死屋手记》或者《狱中记》来的。他只是迷惑:我怎么就落到如今的田地?昔日治生,营营于得失,今日就死,可将何者去?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是否还愿意这样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样文雅的感慨,在嫪毐是没有的。他的语言更直白:什么财宝,什么荣华,什么爱情,什么美色,什么权位,都他妈的是纸老虎或者处女膜,一戳就破。一切皆是虚无,不可持久。生命中最重要的是什么?讽刺的是,等你找到了答案,你却悲凉地发现:你已经身处人生之路的尽头。

 

嫪毐被关押在咸阳西郊的大牢之中。虽然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但也只有够级别的人才进得来。如果你是普通人,就算你罪恶滔天,想进来这里也无可能。李斯作为嫪毐专案组组长,第一次来到这地方时,也是毛骨悚然。大牢里阴暗潮湿,刑具上的血迹犹自未干,空气中弥漫着发霉和腥臭的味道。到了这里,人不自觉就会感到压抑,从而产生暴力冲动。这时的李斯,以审判者的面目出现。他又怎会想到,三十年后,他也将和嫪毐一样,在这里走向仕途的终点,走向生命的终点。

 

当李斯见到嫪毐时,确实吓了一大跳。长久的绝望和酷刑,让嫪毐的面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瘦了足有十斤,衣服破烂,浑身伤痕,来不及拔去的胡子茂盛地生长在消瘦的脸庞,使他看上去格外苍老颓唐。更重要的是,嫪毐在精神上已经彻底蔫了,眼中全无光芒,几乎不像个活物。

 

嫪毐看到李斯,眼中忽然亮闪了一下。得知由李斯主审自己的案子,他心中多少又燃起了希望的小火苗。

 

【5、葬阴】

 

让嫪毐稍感宽慰的是,李斯的态度很是和蔼,看上去也一如既往的亲切。但嫪毐没有看出的是,在李斯的这种亲切中,分明带着无法接近的疏远。李斯和嫪毐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他对嫪毐是压根鄙视的。这世上李斯看得上眼的又有几人?李斯应付嫪毐,好似那名士面对歌伎,带着冷酷的放纵和克制,一边远观,一边亵玩。

 

李斯屏退左右,对嫪毐道:“君侯别来无恙?向来少见,不意在此重逢,怎不令人感叹!”

 

嫪毐大哭:“先生救我!”

 

李斯叹了口气,道:“君侯所犯之罪,可是救得的?”

 

噗,小火苗被吹灭了。嫪毐又问:“太后可好?能否见上一面?”

 

李斯道:“太后驻驾雍县棫阳宫,安心修养,不宜出外,恐不能见。”

 

嫪毐听出来了,拜他所赐,赵姬已被软禁起来。嫪毐又问:“大王欲杀太后乎?”

 

李斯道:“此非李斯所敢过问。”

 

嫪毐张大嘴巴,却欲言又止。李斯知道他想问什么,于是道:“君侯复有何疑?为稚子乎?”

 

嫪毐尴尬地一笑。的确,事到如今,他还能保有多少秘密?嫪毐道:“嫪毐膝下二子,未知安好否?”

 

李斯淡淡地道:“夭了。”

 

嫪毐委顿下去,许久方喃喃地道:“也好,也好。自我生之,自我死之,何恨之有!何憾之有!嫪毐已是必死之身,凡先生所问,敢不尽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