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 南屏十年(第5/8页)

苦中得乐,一年过去。新升的高二仍要我讲《孟子》,而高三要我继续任课。为考大学有“国学常识”一门,学生和季肃都想我担任这件事。这题目如大海捞针,而高三的时间有限,我请夏尊先生担任,而愿为助。夏先生要改两班文卷,已经想让出一班来,不肯再添钟点。于是我固请其答允,由我先教,无论何时,感觉不济,请他接下去。如此我担任高三“国学入门”,而且不得不兼一课《论语》。加《论语》的理由为“国学”如一百货公司,时间有限,每个部门只能见点零货样品。而“儒家哲学”直接间接影响中国文化最大,则最少这一部门能认识个主流。我选了坊间现有的几种国学概论、常识、入门之类,与季肃商定一本讲授。一星期过去,空气甚为沉闷。我试试离书自讲,写几页讲义,甚受欢迎。于是如入了阵,只能向前,不能退后,一直写下去。这一年,不是我教学生,而是学生引导我。为减少出门次数,我的功课是两小时连续,初恐学生厌倦,后来常在休息期间学生问长问短,我出不了讲堂。我混在这些可爱的少年中,不能自拔,心思时间差不多都为了她们用。不但我的讲义采取前贤时贤的意见,其他我看的书报、听的消息、联想的故事,凡于功课有助,都透一点给她们,我成了无事忙的贩子。季肃说我的讲义是中国哲学思想史缩写。许多补助教材都承夏先生在国文课中讲的。

我同夏先生都不喜出题目考人,季肃坚持以考试鼓励读书。后来南屏高年级不用监考,由学生自治,是季肃的主张。我对学生说,我心里想的题目,连我自己回答不出:时代发生思想,思想又影响时代,以我们此刻所处社会,未来的思潮将为何?如何的思想有益于我们的未来?

南屏的同事们都兼人的努力。经济状况渐惭稳定,除季肃外,必须提起王元璋君,她教生物功课,兼会计主任,亦担任过事务。南屏经济公开,涓滴归公,爱惜公财,节制浪费。到南屏去,晚上只必要的几处开着灯;进浴室,水龙头常有一根绳子系着,用几次然后冲一次水;厨房烧剩的柴,都一刻不浪费,取出作焦炭:而南屏图书室里的书时时有增加。初搬胶州路校舍时,屋多人少,办过一时膳宿,伙食由元璋主持,很注意到营养;南屏校董会同人都主张把健康放在读书之先。我那时还未见过美国的“小饭堂”,每遇亲友中长于调度的人,常做一个请愿——办简易食堂。看重营养,这是报国一件大事。我是由自己经验,和所见学校包饭情形而发此念。在莫干小学,我同膺白皆极力提议;饭菜品少而量多,每桌一荤一素,同样盛两碗,用公筷,鸡蛋为常有之菜。因南屏办伙食,我始知道上海哪一种菜场可以买到“讲究人家”挑选下来的便宜货。

季肃出自生活优裕之家,元璋亦然;季肃自己不知理财,而为南屏惜财,元璋为南屏理财如自己,我都不胜钦服。我曾对季肃笑说,我若另外办一件事,第一个想要挖她的人是元璋。在同事中,我同元璋多一种特别接触。在币值跌落无定之际,教职员薪给随时需要调整,由季肃定几条原则。元璋按原则结算分送。季肃自己的薪水如何办?开校董会将不胜其开。每次由元璋电话告我增薪比率,大概季肃所定者,低薪的加得多些,高薪的加得少些。我代表校董会决定季肃在中间一级,我说:“取最高,曾先生不安;最低,校董会不安。”元璋算出数目告我说“如此,我送了”,以此为常。

南屏不向外界募捐,艰难时都由校董会自设法。我曾陈述我的意见:“受人之惠而不感激则无良,受人之惠而即改观感则无宗旨,教育与其他善举不同,宁缺无滥。”同人无异议。抗战后,我的亲友由川滇归来,分别送我现款,指明转赠南屏。此事由君怡、性元提议;远道而返,不送我其他礼物,而助我正需要的地方。他们知道庾村毁损太多,难于着手,而南屏则根基已固。我后来知道这些是他两家摆地摊卖去行李之钱。胜利初期情绪兴奋,则亦受之而安。在昆明植桑制酒成功的运成舅汇来五十万元,是最大的一笔款,在当时亦不算少数。赠款者还有其他朋友。这是南屏惟一接收赠款的一阵,后来闻者渐多,却之不恭而受之不安,恐违同人原来之意,我婉转请停止。这笔款成为南屏基金的一部,在后来金圆券时代悉数遵令拿出兑换,有负赠者盛情,故记此以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