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干山(第6/6页)

《文治藏书楼记》如下:

项王有言“书足以记姓名”,人至没世而名不忘者,书持之也;故知书则知荣辱之分矣。庄周欲绝学捐书,以溃其名,世终弗洵,宝玩之未尝衰。甲者侈其博赡,期与中秘书竞胜;乙者亦随所嗜,以为庋藏。上以承其先人,下以求自补过者,众矣!情固有不能恝然者也。华亭黄氏者,余先王妣家也。清嘉庆中,徙浙之嘉兴。逮今百余年,而膺白始以朝官着户籍于杭。膺白于先王妣为弟之孙,宦既通,俄而倦游,则上述其先人友樵丈之志,入莫干山,树楼藏书,以无忘世德,而为反初服计。楼成,属余发焉,以志其事。余少时闻黄氏尊属子周丈者,尤好书,家贫,每得银十两,辄造书肆尽之。性朴拙,亦不尽通其义。尝以杂职待叙浙江,人或诫之曰:“初谒抚院,宜自饰容止,无喋喋作简明目录语为也。”遽大言曰:“皇帝尚当见,何抚院也!”以是人点焉以为戆,卒落魄不遇以终,亦不遗乡里恶声,顾其好书不可尚已。今闻友樵丈之风,乃知黄氏勤学敦古,世相渐濡久矣!后之人诚不可以无继也。自坟籍之兴,仍世逾富,今佚书时出四库外,非其材亦无由遍观。当友樵丈存时,亦时蹙蹙不足于财,虽好书,因弗能广致,今膺白有其力矣!材又足以周览之矣!所谓胜其任而愉快者非欤?虽然,人固有一患,非读书难,周用难;周用非难,求令闻难;求令闻非难,完之则难。吾视膺白非廓然忘其名者也。当今之世,道衰人浇,求点焉以为戆者固罕;如膺白者,于仕宦得聪慧名,顾亦自用其戆,不自驯伏于强有力之人,以是拒邻援,故位不极尊宠,名亦不至于大辱;由是日进碌碌然,以朴拙自将。盖所以上思承先,下思补过者,固非有他道也。余老病且入墓,异日称与无称,固弗计,独念与黄氏三世异姓之好,惧膺白需于去就也,故如其请,作是记发之。章炳麟。

《怀抱思亲图记》写成立轴,至今尚存;《文治藏书楼记》是一横幅,不幸在抗战时失去;太炎先生与膺白均在作此文一年内去世,二者可能都是绝笔。

当我们无意中到了莫干山,万不料与此地结如此深缘。膺白初以我每日与熙治在书房时间太多,陪他太少,我说:我们想避俗,万一我不耐闲,则岂能久安于此!熙治还不能住校,又不便延师来山,则只有我自己任教,此不专为孩子,各人忙起来,使有妨山居的问题都自然解决了。

膺白因国难而提前实行他报答社会的心愿,开始在庾村的工作。后亦因国难而不得不受命往华北,焦头烂额,无济于事。每抽暇回莫干山,辄加紧工作,他自己所想到或同人所建议,说做即做,毫不踌躇。我无不竭力赞成怂恿。朋友们不知我们有多大抱负、多少力量。仲完看我一心一意跟着忙,一日私下问我:“好像在急急要了一件事?”她的话直中我心坎,我见膺白体日瘦形日惫,种种劳而无功,深恐来日不长,让他尽量在这里了他一个愿——报答社会,得到些微心里的安慰。

(原载《传记文学》第五卷第六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