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 我印象里的日本(第2/5页)
膺白在日本读书,正当日俄之战。他学测量常在乡间选点,一日要走几个山头,寄宿民家,见日本人民之勤俭、耐劳、好学、爱国。不论车夫使女,工余人手一张报纸,他们用不着政府或特殊组织来训练或指导,自然而然了解其国策国情而能合作。我记述过膺白的日文教师江口先生,后来做他很好朋友,是他寻书的同伴,亦是他买书的代办。穷读书人逍遥书店之乐,男女老少均然。膺白译过《旅顺实战记》,原名《肉弹》,是日俄之战一个中尉樱井忠温所作,战争毁去他一臂,这书是左手写,还有左手画的一张战画。这书不但在日本再版无数次,欧美都有其译本。以日本武职“将”“佐”“尉”各三级共九级而言,中尉是第八级,比他再低只有少尉的一级,程度如此!此人后来再到旅顺凭吊战场,著书名《铳后》,江口先生寄来请膺白再译,膺白未暇为之。译《肉弹》时在前清,意在振励吾人。《铳后》出时,中国已勇于内战,不能再扬人武功了。即在《肉弹》,译者亦重在:“此何地也?而有此战!”旅顺是中国的土地呀!
江口先生曾为我讲日本两个军神的故事:乃木大将和广濑中佐。乃木是日俄之战攻旅顺要塞的统帅。俄国人在旅顺筑的要塞十分坚固,要塞之外满布通电的铁丝网,一道道深厚的濠沟。日军屡进不能越过。当时的日本是悉索敝赋,倾国家力,不能旷时日久,必须急战速决。乃木两个儿子——胜典、保典——都在攻旅顺的部队里。他第一个命令给大儿子的一队向前攻,全军覆没,儿子死焉。第二个命令给小儿子的一队,又全军覆没。两个儿子相继牺牲,两次全军覆没的尸身填满了濠沟,于是人人感动,效命当先,攻下旋顺。这是半世纪前的人海战术,主将首先丧其爱子。凯旋之日,乃木有诗曰:“王师百万征强虏,野战功成尸作山,愧我何颜见父老?凯歌今日几人还!”他岂但难见父老,他难对他的太太,他们绝了后,他郁郁想自杀。明治天皇识其意,对他说:“我活着,你不可死!”请他做“学习院”院长——学习院是日本皇族及勋戚子弟读书的学校:请如此一位为国家立盖世功勋的名将做校长,使这些生而安乐的青年知道国家的光荣是如何拿国民的血肉生命换来的。乃木活到明治天皇死,灵柩出宫发第一响礼炮,在家切腹自杀,室内放着两个儿子的照片。简单的遗物,有遗嘱托太太送给指定的人。太太静子亦早识其意,等他死后亦自杀。
另一军神广濑中佐的事:日俄战时,日本海军力远不及俄国。传说在一个酬应机会,一个日本海军军官在俄国军舰上故意在不经意小地方碰一碰,回来察看白手套上有小污点,知道俄舰并不如表面之洁净。日本陆军仿德国,海军仿英国;洁净是重要条件之一,他们是事事侦探过而准备的。俄国海军分开在东海(旅顺口)及北海(波罗的海)两处,相距甚远,日本海军当局设计阻止俄国两个舰队之会合,要先将旅顺口封锁,以分其力:封锁的方法是拿船来沉在海口。有名的三菱造船厂主捐献旧船四十艘,广濑中佐自告奋勇率领着沉没在旅顺口外,完成任务。这不是“敢死”而是“必死”。旅顺口铁锁横江,俄国的东海舰队困住不能用,远来的波罗的海舰队遂被日本海军一击而破,决定了日俄海军胜负。
不但日本军人如此献身,和资本家如此献财。维新元勋之风格,如西乡隆盛只有外衣一袭;一日,开御前会议,候他不至,急足往催,他正在家里张衣烘火候干。伊藤博文到朝鲜,有人警告他可能遇险,他甘心拿最后的生命作日本合并朝鲜主权土地的代价。不但知名之士如此,日本女子、日本小学生,宁走较远的路,出较多的钱,买较劣之日本自制货品,不贪价廉物美的外国货。
这样上下一心的“建国热”,究竟把日本建国成功了。看我中国,岂曾有一于此?亡命时,一日膺白与我倾谈,我们许多有建国抱负的人,生活均不足示范于人。当时我们自责,甚至归罪到上海租界,租界生活五光十色,足以销人志气,与一般内地实在太不相同了。我们见得到先进国家之“建国蓝图”,而不知各人须自备之“建国精神”和自经之“建国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