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 再度出国(第2/7页)

日本女子与我们同辈的还很拘谨,她们即使学外国文,亦在学本国文以后。她们本国的礼貌太认真,尤其女人放在男人后头,故社交的活泼轻松,比中国人更难,我因此亦常被放在后头。膺白独自出去而放我一人在旅馆时候很多。来客和去访,都在上午。一日,膺白已经出门,水野梅晓先生来访,他是中国通之一,在中国教过书,是个和尚,日本的和尚是有家室,不异服异食的。他坐着同我谈天,谈天的资料易通,不得已时用笔补助,看去很自然。这时旅馆侍者陪进一个客来,我起身招待,鞠躬如礼。日本人的鞠躬殷勤,和现成的一套礼貌话,可以有一段时间,我不露马脚。坐下去后,客人滔滔地讲,我茫然无以对答,很窘,幸亏水野先生救了急,这个客人是个银行家。日本的银行家实业家,接物温和恳切。平常我与膺白同见日本人,他先替我说明不谙日语,不使我为难,这次无人先容,而有和水野先生坐谈姿势,以为我能招待从容,结果不但我窘,客人亦窘。我有很好机会学日语而不肯用功,一部分受政治影响,我不可以再加强国人的误会了。在当时的中国朝野空气,不亲日而屈于日,即是排日而鄙弃之,我懒怠了学习。膺白的日语当时人称为第一流,我更不敢在他面前尝试。

当时旅行世界,有几处地方,中国人绝对难于入境,如澳洲。可以去的地方,则以美国入境为最难。一半要怪美国,他们自己得到的新大陆,怕东方廉价工人去喧宾夺主。一半要怪中国,人口多而事业少,谋生的劳工没有国法保护,私自偷关进口。同样的廉价日本工人农人亦受限制,但日本移民由日本政府保证,不须美国特别防范,故日本人到美国,不如中国人受盘问之严。

我们同船到美国的,在头等舱有十几个留学生。留学生坐头等舱位,大概只有到美国,其不得不坐头等舱之故,即为入境不致发生问题。许多人到欧洲,坐二等三等舱,勤工俭学有坐四等舱或甲板的。蔡孑民先生夫妇到欧洲,坐经济二等,实即三等较好地位。以蔡先生的学问,一再出去看而学,以蔡先生的地位,坐经济二等,是堪作楷模的,后者尤很少人知道。蔡夫人周怒凌曾与我同学,故知道他们生活的朴素。

我们这次坐的船名“南京”,载重一万一千吨,在太平洋航路中算是小的。五年前我坐同一侨商公司的“中国”号回国,我坚持坐那条船,这次是膺白特意决定仍坐中国船。实际这船公司不全属于侨商,而且将近停业。但回想五年前,中国人抵制日货拒乘日船,美国船排斥华工以至停航,居然有侨商临时集资购买旧船开航,中国人在无可如何时,会努力以适应需要,亦居然持续了这几年。这条“南京”船身狭长,故颠簸得非常利害,连膺白不晕船的人有两天不能起床。同船的几个青年,和我们同样精神坐这条船,一二十天功夫大家相处很熟。将到旧金山时,有几个人似乎有点忧形于面。旧金山是当时的美国大门,不像现在以檀香山为入境处。到美国留学的学生,海关要查所携款项,至少为美金五百元。有些自费学生化了很大头等舱旅费,以图入境方便,或者身边带有教授的介绍信,希望到美后可以找得工作,不免冒着点险。膺白知道了这些情况,愿意借给所需的数目。同船最年轻一个王君只十八岁,是携款最足的一个,拿出他的汇票愿为别人担保。严格而受歧视,使同国人生共济心,宴安鸩毒是抖擞不起精神的。到埠之日,海关已得中国使馆接洽,我们可以先下船,膺白要等候每个学生依次检查无事通过而后登陆。在旧金山旅馆,有一学生来访,在船上时,我曾见他表链上挂一翡翠,赞其颜色好,这日他拿一小匣,有同样的几块,定要我留一块。我告诉他异乡读书,前程远大,有不时之需,请留着自用,而不敢受。当时由清华出来的官费生似不难,然这官费是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规定用途而退还,仍是中国老百姓的负担。自费者如此苦,官费者是惩罚拳匪的赔款,这赔款使中国经济半世纪不得抬头。许多人学问以外,带着美国的物质生活和高人一等的自视方式,回献国人,对今日局势是有一部分责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