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妹性仁(第2/4页)

我搬到协平里之第三日,忽然性仁陪父亲到来,携着大包小裹,还带着吾家久用的一个姓周的老妈妈。她说,一切已经明告父亲,知我为谋安全,不敢雇佣人,父亲商得老妈妈同意,到吾处帮忙,如此,门户及饮食,我都可放心不管了。篮里、包里,还带着已经煮好的菜。老妈妈是我母亲留下来当心我父亲饭菜的人,君怡性元均她带大,是吾家一把重要的手,让给我用,她的工作要性仁添劳。民国五年(一九一六)的上半年,我往来于尚贤堂、渔阳里、淮河路之间,膺白设计,我作传递,外埠来人,我为前哨,未露消息,而所事幸遂。父亲的恩不能忘,性仁的安排亦不能忘。

性仁幼时喜数学,有愿学医,曾向母亲要求。母亲问我意见,我答,学医必学到底,择偶须就同业,母亲因而踌躇,一言影响其前途。她曾在日本长崎活水女学读书,因父病而归。她将考北京女高师时,我因她一向偏喜数理,加她注意勿疏忽史地。她取我架上《汉书》,看一星期不放手,入京还带走,但未与我言兴趣何在。在女高师,名常居前列,为方惟一(还)先生最得意弟子,从此嗜好文学。

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她与天津陶孟和(履恭)君结婚,孟和时为北大教授,二人志趣相投,淡泊为怀。家住北京东四牌楼月牙胡同,房东卖屋迫迁,觅得北新桥小三条胡同之屋,极合意,而屋主只卖不租。时甥女维正已生,维大方在孕,孟和上有老母与一不嫁之妹,于是举债出重利购屋。正在五四运动之际,北京政府已屡屡欠薪,教育部与所属各大学尤苦,常久候得半月之薪。性仁以多产而病,且欲译书售稿,助家计而偿屋债,生活尤克己,至营养不足,体愈弱,性趋悲观。一次,我告诉她,我手边有点钱,存银行息不过一分,为何不向我商,而负如此重利与限期偿还之债,自苦如此!她说,借所亲者款,亦有不便处,能免为佳。这所房子实是她的致命伤,为此而更碍其健康,但她卒如期还清债务,且翻盖北屋,与孟和母妹同居。

民国十七年(一九二八)后,我居浙西莫干山,春季“映山红”遍开,“映山红”即杜鹃花。性仁爱花亦喜昆曲,我用牡丹亭曲语请她到山看花曰:“此地遍青山啼红了杜鹃。”她回信曰:“八年未上先人丘垄,请在沪相候,将过南京邀性元,到沪与姊弟同回乡扫墓,然后上山赏花。”到清明节她果南来,一一如约。扫墓毕,由君怡夫妇携孩子们回沪上学,我姊妹三人上山作十日之游。尘念均消,童心复返,平生同游之乐,以此为最。回沪时,她与性元都添得不少行李,大筐小包,皆山中野兰野杜鹃,一路在车上犹不废灌溉之劳。性仁平时寡言,这次在白云山馆门前,朝夕同散步,她讲所喜书,所看小说,所感动的事和言,忽多唯心之论,共勉以“心安为理得”。

“九一八”沈阳变起,她一改温文之态,同我一样激烈,与我通信甚多且长,滔滔不尽。匹夫有责,而我们匹妇无谋,借文字以发愤。我们同以为召外侮之原因固多,但不能抵抗外侮之事实由于内争。见报载章太炎先生言:如无阎冯之战,则双方几十万健儿足以应敌,何至如此仓皇!我们不胜同感。更追溯一个一个政府与日本的关系,边省与邻邦的关系,一次一次勇于内争而引狼入室,恨国人忘怀之易。我们约定了一项很幼稚消极的制裁行动,我们不与参加内争的人为友,友而参加内争,相见不与握手,使全社会添一道德标准。

日本人侵占了东北后,华北亦渐多事,性仁夫妇先把维正、维大、愉生三个孩子送在上海君怡家。这时君怡自己的孩子尚幼,和吾家熙治都未进过学校。为诸甥择校,我始发见在上海觅一近于理想的学校之难,党化的纷争竟连中小学都不免。当时学校大概有三种状况:党化则师生忙于外务,一个上海最老的私立女校为人所夺,读书其间的学生家长,有事欲晤校长而难以见到,校长常常开会去了。反党化的则往往支持乏力,不前进与不活动亦为青年所不喜。教会学校则一向与中国教育精神有距离。我为维正姊妹报名允中女学,校长是老务本女学出身;务本倡办人吴怀久先生的夫人所鼓励,受公共租界津贴奖的一个学校,介绍给我的人称之曰准教会学校,且说这时候但求定下来读书,说不上理想。性仁来信要把儿子愉生送到莫干小学,愉生是最小的孩子,性仁虽说节俭,然比乡下生活究竟相差甚多。我和膺白都踌躇,除非我自己亦在乡下,而此时因时局故,膺白不能如前几年的长期居山。性仁一再函托,且说这是难得的机会让孩子认识实际农村生活。莫干小学校长郑性白其时尚未结婚,他为我解决了难题,愉生在莫干小学和全体同学共饮食,但睡在他的房里。熙治随我到过学校,她是住在女生宿舍的。至长城战起,性仁孟和都南来,愉生在校生病,性仁非常悲观。其时膺白受命北行,计局势系暂时绥靖,孟和急急带愉生北返进协和医院,暑假他们全家回平。这年的五、六两月,君怡为两个姊家,不知多少次的深夜送人上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