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无可奈何花落去(第19/21页)

沈醉在一旁大笑,而王泽浚总是满头大汗,一边搔头皮,一边补上一句:“格老子!”

比缝纫技术还让王泽浚挠头的是写墙报,这是学习体会和“暴露思想”中的重要一项,每个战犯都得写。王泽浚一遇到写墙报就恼火——他写不出。

坐在桌子旁不行,再倒到床上苦思冥想,折腾了好半天,才勉强写上一个标题。

有人觉得奇怪,说你不妨去看看别人写的,再综合一下,一篇墙报就出来了,有什么难的?

王泽浚不干,理由很简单:“拿枪杆子出身的军人,不能剽窃别人的文章!”

又有人向他传授经验,说这不过是“监狱八股”罢了:你谈形势,就写“当前形势大好,而且越来越好”,读文件,就写“这是一篇重要的历史文献,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

王泽浚还是一个劲摇头。当然不管他折腾多少遍,最终熬出的墙报,还是逃不过“监狱八股”的那两种固定套路。

王泽浚个性爽朗,私下和沈醉无话不聊,不过他也有一个禁忌,就是不肯多谈被俘经过。沈醉好几次问他,他总是把脑袋一摇,两手一摆:“不谈这些。一个军人打了败仗,成了俘虏,连先人的脸都丢尽了,啷格还好意思去谈它。”

有一次管理所派王泽浚、沈醉给监狱干部修理缝纫机。因为知道他们是犯人,干部家里的小保姆非常警惕,在他们修理时,从外面把门给扣了起来。

这是很伤人自尊的一件事,两人相视一笑,也就磨磨蹭蹭,本来半个小时能干完的活,足足拖了半天。王泽浚更是没心没肺地往沙发上一靠,茶杯一端:“格老子,急他干啥子,老子们也来安逸安逸嘛。”

原路返回监狱时,看到田间有两个天真烂漫的儿童,两人走近,想去摸一下孩子的头。正在田里劳动的母亲看到他们身上穿着囚服,赶紧冲过来,一把将孩子拉到身边,然后睁大眼睛瞪着他们,好像生怕他们会带来晦气似的,眼睛里充满了敌意。

在管理所,每个人都得在大会上“挖思想”。王泽浚的“挖思想”公式是骂哭结合,即先骂国民党,再骂自己,然后嚎啕大哭,哭到后来连他自己都莫名其妙,不知道究竟在哭什么。

但是外出的那一幕真正刺伤了王泽浚。第二天,见没有旁人,沈醉悄悄地问他如何看待监狱外面人们的眼光,他把大腿一拍:“当强盗是抢东西的罪,当小偷是偷窃罪,当战犯是打败仗罪……”

沈醉急忙阻止他再说下去,王泽浚还是唉声叹气,把自己所有的不幸都归之于“打了败仗”。

当心里话一抖搂出来,两个平时有说有笑的开心果都被牵扯到了各自的伤心处。沈醉的前妻解放前夕去了台湾,迫于生计已经改嫁,他称得上是妻离子散。王泽浚的父亲王缵绪虽然起义,可后来又潜赴深圳,偷越国境,更倒霉的是还被边防部队抓住了,已经跟儿子一样锒铛入狱。

沈醉轻声哼着:“妻离儿散我成囚,人世悲酸到尽头”,王泽浚一向与“豆腐咸鱼留女婿”无缘,只会满口“格老子、龟儿子”,这时也突然念了一句“可怜天下战犯心”。

念完之后,他两手平伸,手心向上,不停地上下摇动:“我们究竟有什么罪啊!我们……”

王泽浚的情绪越来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高,沈醉见状大惊失色,连忙用手捂住对方的嘴,不让王泽浚再说下去。这时他看到,在王泽浚两只睁得又圆又大的眼睛里,已经悄然滚下了几颗泪珠。

1960年11月,沈醉被予以特赦,王泽浚没能于那一批获赦,同月,王缵绪病死在成都监狱。

1964年,邓锡侯在成都病逝,加上1950年去世的潘文华,当初的新老“铁三角”只剩下了刘文辉和邓汉祥。

1965年,战犯中军衔与资历最高的王陵基获得特赦,并且是那一批特赦中的第一名。经过多年改造,老王学乖了很多。据说民国时,有人问王陵基的岁数,他总是说:“和蒋委员长同庚。”解放后别人再问他高寿,他即刻改口:“和朱总司令同岁。”其实王陵基的岁数比“蒋委员长”、“朱总司令”都要大得多。

1966年,文革开始。王陵基和原国民党中将方靖、孔庆桂等人被红卫兵集中在一间房间里进行盘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