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天长梦(第2/8页)

客家人自尊心很强。他们的祖先究竟因何迁移,已经是几百上千年前的事了,谁也说不清楚。客家人主要从北往南迁。大概是那些抵抗分子在改朝换代或战乱时,因拒绝投降而逃亡出来的吧。他们的祖先大多是不屈服的硬骨头。明亡清兴时,据说抵抗最顽强的就是客家人。他们不屈、勤奋,却遭到歧视和防备。

当然,混血儿西玲对客家人没有丝毫偏见。“我在广州见过些了解洪先生儿时情况的人,听他们谈了许多。据说他儿时爱生气,做任何游戏都要当孩子王。”听语气便知西玲对洪秀全怀有好感。

“据说他科考多次落榜。这是真的吗?”理文问,这是在长崎听哥哥说的。

洪家虽是自耕农,却只有几亩薄地,生活很困苦。洪秀全小时放过牛,七岁那年,他总算上了村塾,读四书五经。他学习好,看来会有大出息,可家里越来越穷,连村塾的学费也拿不出。幸好他成绩突出,村塾免了学费,加上亲戚帮助,他上到十六岁,得以参加广州府试。可惜落榜了。

洪秀全出生于嘉庆十八年十二月十日(1814年1月1日),按阴历算,他出生二十来天就两岁了,十六岁那年,应是一八二八年,其实周岁不过十四。他从十八岁起开始当村塾教师,独立生活。道光十六年(1836年),二十四岁的洪秀全再次参加府试,然而再次落榜。

虽然没有考中,但他在广州经历了两件十分有意义的事。

第一,他旁听了广州大儒朱次琦在六榕寺的公开课。朱次琦是广东南海人,隐居南海九江乡,人称九江先生,中过进士,在山西当过知县。洪秀全第二次去广州时,朱次琦刚满三十,还是个朝气蓬勃的青年学者。他注重实践躬行,在青年学生中颇有声望。洪秀全听了朱次琦讲“三世之说”,受到极大的震动。“三世”源于《春秋》,《春秋》把自己和父亲之世定为“所见世”,祖父之世为“所闻世”,曾、高祖之世为“所传闻世”。但清代公羊学派则解释为“衰乱世”、“升平世”和“太平世”。尚古主义儒家认为,古代最好,之后世道日渐变坏。因此他们主张尽可能将变坏的世道带回到美好的古代。但朱次琦认为,时代是由衰乱进入升平,再到达太平的。过去时代是坏的,以后会逐渐变好。他所要研究的,便是怎样才能按历史的必然进入日益变好的时代。洪秀全在村塾学的是陈旧发霉的尚古主义,因而为朱先生的社会进化论学说而震惊。据说洪秀全后来非常感慨:“我感到就好像以前贴在眼上的鳞片突然被揭去了。”他意识到自己的思想是多么的闭塞。“我禁闭在黑暗的屋子里,认为这就是世界。打开门,明亮广阔的世界就展现在我面前,但以前我并不知道。”

第二件事,是他在街头听到了基督教传教士的说教。一个洋人叽里咕噜地说些什么,一个中国人把它译成中国话:“诸位睁开眼睛好好看看,你们在礼拜着什么,你们对一切都在礼拜啊!我们只拜上帝耶和华。大家都相信耶稣基督,礼拜上帝吧!其他都是邪魔外道。寺庙中所有的不过是木头、铜块。那里会有灵魂吗?没有!你们都是无知的,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

洪秀全并不了解教义,唯有“你们的眼睛被蒙住了”这话深深打动了他。他刚刚听过朱次琦的三世说,深感必须睁眼看一看世界。大概是洪秀全脸上流露出真挚的表情,担任翻译的中国传教士递给他一本书:“请务必读读这本书!”书封上印着“劝世良言”四个汉字,旁边还有一行洋文,他不认得。洪秀全摸了摸腰包,准备付款。

“不必不必,这是赠给您的。凡认真听我们讲话的人,我们都会无偿奉赠,请您一定要读一读。”中国传教士十分热情。

“不过洪先生好几年都没读那本书,塞在架子上,摸都没摸过。”西玲说。

“为什么?”

“这个你得去问洪先生。”

“是吗?”

“因为我也不清楚,向不知道的人打听,当然还是不知道啰。哈哈……”

七年前理文在上海见到西玲时,觉得西玲情绪上有些阴影,而现在这阴影好像消失了。她的笑声爽朗清脆,没有阴翳。她的话语也没有丝毫的矫揉造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