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第4/24页)

他情知其中有弊,只因碍于多年的老交情,不好意思向管家们发作,偶尔也发作过几次,又怕语言过重了,伤了彼此感情,还怕他们撒手不管,弄得更加不可收拾,倒反上门去求他们,变相地赔礼道歉。结果管家们都挣上不少家业,化个名,把他的好田好地都收买去了。他自己倒年年要向亲戚借贷度日。借债并非第一遭,有的亲友已借过三五次、七八次。他先要说一遍前账未清,后债又来,今年务必全部归还等从不兑现的空话,然后先发制人地说家里几位老太爷实在闹得太不像话了,非要把他们关进牢狱去收拾收拾不可。说过这两套开场白,他这才心安理得地言归正传,开口借债。这是难得要他动动脑筋的事,可又是懒汉式的动脑筋,动了一次,够一年半载之用,以后再动脑筋,另想一套新的说辞举债。其实他开起口来,照例是含含糊糊,好像嘴里塞进一只葫芦,人家不一定听得清楚。总而言之,是借债来了,大家看在他齿尊望重、身居族长之职,而且每次开口的数字并不惊人,多少总要应酬他一点,或者白银二十两,或者白米三十担,他就靠这个办法,在保州混日子。

但是要推举“权知州事”的人选,还是非他莫属。就因为他“齿尊望重”,是太祖皇帝第二个儿子秦王德芳的嫡胤重孙。民间传说,太宗皇帝赵光义逼死德昭,又夺了德芳皇太侄之位,内疚在心,特封德芳为八贤王,赐他一支“打王金鞭”。朝政有错,权佞不法,八贤王有权举鞭遍打皇亲国戚,权贵大臣,甚至官家本人。传说当然无稽,但是德芳子孙隐约意识到,他们这支王族有匡正朝廷、扶危救亡的特殊任务,这倒不假,怪不得大家都主张在这支宗室中推举人选。

看来主持保州城守的将士中间,必有些能人在内。他们先是配合董张部义军出击,打退凶狠的完颜兀术。接着范讷逃亡,他们唯恐朝廷派来的官员掣肘,从权推举赵不谌为城主。后来又坚持数年战守,做出了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业。可惜他们的姓名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后来记载中已无法举出他们的姓名。

推举城主时,州将第一个就提出赵不谌的名字,也有人反对说赵不谌是出名的老糊涂,如何能托以州事?

州将替他辩护:“副率大事不糊涂,硁硁小节,何足道哉!”

“何以见得他大事不糊涂?”

“日前举兵,副率率先让出他家中厅事,供我驻兵屯粮之用,只此一节,就可知他赞同义举,大事不糊涂。”

“此出自他人之教,副率为人浑浑灏灏,岂能解此?”

“浑浑灏灏,能听得进别人的好话,岂不胜过刚愎自用之人?”

“抗金大事,知州重任,他岂能堪此?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上,不怕误了我公的大事?”

这句话的分量说得重了,这才逼出州将的心里话:“副率忠厚,我以能吏辅之,足胜州事。如朝廷另派人来,或逡巡畏懦,或刚愎自用,岂能尽如人意。到那时,分我之权,掣我之肘,如此则大事败矣!”

州将的意思很明显,他们宁可要一个有名无实的合作者,而不愿上级派来一名精明强干的掣肘者。凡是想成就点事业的人,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这种想法。这句话把反对者说服了,让赵不谌上任。事后证明,他们这个做法是正确的,几年中,赵不谌始终与他们配合无间,无丝毫芥蒂。

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人熟知他庸愦无能、外号叫作“赵不堪”的赵不谌,当上了名义上的城主以后,颇能发生一点作用,并不完全是州将的一件工具,一具徒有形式、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不要看他的行动蹒跚,在精神上却也奋发有为。有一种悲壮的想法推动他前进,他是英雄的太祖皇帝和一生受到压抑的秦王之后,他负有神圣的义务,要为祖宗争争气,而不能做个不肖子孙,否则无面目见太祖、秦王于泉下。

他一生没有做过实缺官,而且一向也不注意官场的仪节活动,因此在上任典礼中,闹出不少笑话。州将郑重其事地把知州的印绶交给他时,他慌慌张张接过来,不知道把它放到面前的大案上去,一直捧在手中。后来要向朝廷谢恩,他还是捧着印绶,磕磕绊绊地跪拜下去,一不小心,被印绶绊倒在地,竟跌了个仰八叉,半天爬不起来,惹得观礼者哄堂大笑起来。州将忍笑,把他扶起。没想到他在衣袋中掏摸半天,好容易掏出一张写满了文字的纸片,照本宣读起来:“下官托体先皇,贵为帝胄,生于此乡,长于斯土,与父老兄弟共处已数十年于兹。今蒙军民推举,权领州事,誓当保国卫乡,上不负祖宗神灵,下不负合城军民。城存与存,城亡与亡。家门口已积有柴草数十担,万一有变,纵火自焚,合家百口,不惜化为灰烬。天地神祇凭式,决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