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14/20页)
《罪己诏》虽可痛斥权奸误国,但仍要为官家留个余地,既要感情沉痛,又要措辞得体,写起来并不容易。吴敏一面写,一面涂,稿纸上都是一个个大墨团。大半夜过去了,统共还写不到十联文字。这时窗外卷起一阵阵的西北风,呼呼地吹得他的心头冰凉。
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出去的远山,又悄悄地进来,把一件半臂轻轻披在他身上。吴敏一转身就握着她的双手,问她冷不冷,怪她深更半夜,还不去睡。远山把手指从他的手掌中挣扎出来,又是嫣然一笑,指着桌上的草稿说:“你呀,且把心放在那上面,别的都不要管了。”吴敏没法抵抗她这一笑,把她拥入怀中,连连亲吻。
在哪个旮旯角落里被堵塞住的文思忽然像一股山泉那样顺利地畅通了。吴敏自己不动手,却让怀里的远山代他执笔,他口占一句,远山就笔录一句,不到半个时辰就把全文草成。吴敏自己读了一遍,又让远山读一遍,十分得意。第二天一早,他又拿去给同乡畏友、现为太常少卿的李纲看,请他点定。李纲十分赞叹,只替他改定几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说:“元中(吴敏字)代天立言,说得何等沉痛!多年来祸国病民的稗政,已尽于此一纸之中。”即使处于危亡之秋,对万事仍抱着乐观态度的李纲忽然流下几滴激动的眼泪,高兴地说,“此诏一下,朝野震动,只恐天下事从此就有了转机了!”他尽管心里高兴,说到最后一句时,自己也感动得流下泪来。
谁知道吴敏就是为了这个善于嫣然一笑的远山才拒绝蔡府的亲事,成全他不慕权势的美名。谁知道官家这篇透彻沉痛的《罪己诏》就是在这样旖旎风光中写成的,竟被李纲看成为天下事转机的枢纽,这对吴敏说来,真所谓是“不虞之誉”了。
当然《罪己诏》还是写得十分透彻沉痛的:“朕获承祖宗庥德,托身士民之上,二纪于兹。虽兢业存于心中,而过咎形于天下……言路壅蔽,导谀日闻,恩幸持权,贪饕得志……赋敛竭生民之财,戍役困军伍之力。多作无益,侈靡成风。利源商榷已尽,而谋利者尚肆诛求;诸军衣粮不得而冗食者坐享富贵。灾异屡见而朕不悟,众庶怨怼而朕不知,追惟己愆,悔之何及!”
《罪己诏》与《罢花石纲指挥》是一正一副的文章。《罪己诏》从理论上谴责自己的失德。《罢花石纲指挥》则从行政上保证知过必改,从此与天下更新。在这道指挥中,提出了要罢花石纲、罢应奉局诸路岁贡、罢都茶场、罢河防非紧急泛料、罢免夫钱、罢诸御笔断遣、罢大晟府、罢学乐所等,一共“罢”了二三十项事目,其中多数是导致朝廷败坏天下事的陋政,为士民所丛诟。大晟府、学乐所等研究音乐的机构,也遭到池鱼之殃,被一起罢掉了,这说明官家个人的嗜好,无论宫室园林、声色犬马,都是不得人心的。
现在是到了人民要向他算总账的时候,他聪明地自己先承担起一切罪过,然后表示一定要改过。这就是李纲认为“天下事已有转机”的根据。
下《罪己诏》比顽固到底、至死不悟,把错误坚持到最后一天当然要高明一些,但它毕竟不过是一种表态而已,并不是一服起死回生的良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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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罪己诏》,降《罢花石纲指挥》,这两件事都不费官家吹灰之力,他只消在已经办好了的诏书上盖一方御玺就好。现在官家要认真考虑“避狄”之计了,这里还要解决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官家毕竟与童贯不同,童贯逃离太原,可与张孝纯打笔墨官司,安抚守土有责,宣抚守土无责,在有无的字面上做文章。官家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主人公,无论逃到哪里去,都逃不了轻弃社稷的责任。虽然历史上有过不少做逃皇帝的先例,还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受到后世谴责。现在是涉及他要继续做皇帝就不能轻离京师,轻弃社稷宗庙而逃,他要为避狄之计就不能继续再当皇帝这样一个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问题。
他心里正在犹豫是否要把皇位让给太子赵桓,自己退居太上皇之位然后南逃。那皇位的确已成为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食之还是弃之?他自己委决不下来。这件事与皇太子赵桓有关,他不能在事前与他商量。至于白时中、李邦彦之为人,他知道得很清楚,如果告诉他们,他们奇货可居,一定马上跑到太子那里去请功了,他不愿与他们商量。童贯与王黼关系密切,王黼曾主张废太子而立郓王,如今王黼虽在京邸待罪,政治上还有一定潜势力,因此他不可与童贯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