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8/16页)

无论如何,马扩只要想到在顷刻之间他就有希望被导入那样一个梦境,这就是他莫大的幸福。

正因为马扩是带着这样一种强烈的向往回到家里的,在最初的观望和接待中,不免叫他暗暗失望。

他感觉到这一次她进母亲房里来迎接他时,她的情绪是反常的平静。平静本来是正常的情绪,正因为过去多次她迎接他时表现出来的不寻常的波动,现在他已习惯了以反常为正常,以正常为反常。首先他听不到她急速的脚步声,然后,在出迎的时间上也比他事先估计的要慢。事实上他早已精确地计算过从家里知道他的意外回家到人们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她,加上她从内室奔到母亲房里来一共需要多少时间。他不但精确地计算过,并且还把过去几次她出来迎接他的时间拿来比较。

过去是,他还来不及与母亲说几句话,她已经一阵风似的卷到他身旁,单等母亲与他说话中间有一些空隙,她马上就插身进来,把双手递给他。这一切都是那么匆匆忙忙的,完成于叫人来不及透一口气的瞬间中。爱情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就会自动排斥“慢郎中来医急惊风”式的那种令人怄气的从容不迫。

亸娘与当时许多刚结婚的少女一样,曾经有过“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呼不一回”的“十四年代”,可能有些妇女一生都没有离开那个“十四年代”,而她则很快就越过它,早已进入“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的“十五年代”。她现在的那些过分热的爱情表现很可能被指摘为逾规越矩,如果处身在其他环境中的话。但这里,有婆母对她的理解和纵容,有丈夫对她的渴望以及其他人对她的爱怜。她们始而是默认,继而是鼓励,使她的行动完全合法化了。这个军人之家受到诗礼的约束比较少些,“自由”空气比较浓厚些。

可是这一次,他在母亲房里等了好一会儿,等得有点心焦的时候,才看见她与侄儿一起进来,倒是侄儿嫌她走得慢了,抢在前面走。在问好和交换寒暄中她也没有激动,她脸上既没有喜悦也没有哀怨,却出现了一种不太熟悉或者可以说是似曾相识的腼腆的表情,那表情曾出现在他们刚结婚不久的“十四年代”,后来进入到“十五年代”时,它很快就消失了。不想今天,它又复活在她略显丰满的脸颊上,她似乎要把已经挨得很紧了的丈夫重新推到适当的距离外面,对他进行一次再估计。

不错,在这五个月中,她是明显地发胖了。她身上穿一套湖绿色的绣金棉襦和罩在外面的淡红背子,两件都是刘锜娘子为她添的妆。当时刘锜娘子已经深谋远虑地考虑到她将来可能“发胖”,故意裁得比较宽大些。前年新春中,她穿了这套盛装,还有些宽空的感觉,尤其是两根虚设的飘带,晃晃荡荡地垂在前面,走起路来,很不方便。根据赵大嫂的建议,把飘带缩上去一大段,又把两腋下开的缝子——胯子都重新缝上,一直缝到腰部以上。这是一种实用主义的改造,空荡荡的感觉是没有了,行动也方便了,可惜刘锜娘子煞费苦心为她设计的服装美,东京人所谓“韵缬”,也眼看消失了。幸亏赵大嫂留有余地,缩上去的飘带仍可放下,缝紧的胯子也仍可拆开。今天她穿上这套盛装来迎接他时,两者都已恢复了原状。现在她穿起来倒反有些紧绷绷的感觉,那显然因为她的身体已经发胖的缘故。

此外,她的两颊上出现了对称的红晕,看上去好像抹了一层薄薄的胭脂,那在瘦瘠的脸上是一种预示着某种疾病的不祥的朕兆,而在丰腴的脸上则是健康的征象。

还有,与她略见丰满的体态相适应,她的行动也变得迟缓起来,不像过去那么便捷。她走路时,先要提起背子两边的下摆,然后轻轻抬起脚,迟疑地把它们落下去,似乎要找一个妥当踏实可以信赖的地方,才敢于脚跟落地。

她不再像过去那样把全副精神贯注在丈夫身上,而是时时内顾着自己,仿佛要通过身上特殊装置的一架内窥镜观察自己身体内发生的种种变化。

原来从那个火热的夜算起,她已经怀有五个多月的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