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第2/16页)

明知道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战争已无可避免,把家迁到距离战地较远的地方以策安全,这也是常识的做法。凡是身历其境的人都会这样考虑问题。例如那个高唱伐辽、慷慨陈词,表示愿意献身疆场的知雄州和诜,没等到西军开抵雄州,先把自己的家悄悄地迁离是非之地,搬回到非常安全的濮州鄄城老家去。借口总是容易找的,或者是老母病了,要回乡去颐养,或者老婆要做产,在前线边城不方便,再不然说得更加漂亮一点是,把家庭迁走,包袱卸掉,自己就好轻装上阵。总之随便他怎样说都有十足的理由,绝不会受到任何非难。而做着与他完全相反的非常识的事情的马政,却也没因此受到朝廷的表扬。人们议论他,顶多是:“这个古怪的人这会子把家迁到前沿来了,想是恋妻爱孙,舍不得远别,再就是贪图安逸,省得两头奔跑。”很少有人愿意承认他的搬家是为了“王事”之需,是为了觇探敌况、商量军情的方便。他们又怎能体会到他搬家的进一步的用意是在于表示破釜沉舟,不惜以全家的生命为事业之殉的决心。

人与人在精神上的距离可以是十分窎远的,尽管是同僚、邻舍,每天在一起,却永远不能理解对方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在两者之间隔开了一条不能相通的道路,他们的关系叫作“咫尺天涯”。

马政的家庭有着非一般人所能理解的精神状态。

这个家庭,从马政开始,到他的妻子丁氏,到他的早在十多年前就成为国殇的长子马持的遗孀和马持的遗腹子亨祖,连同马扩以及加入家庭组织不久的新妇亸娘在内,所有战斗的和非战斗的人员都把这场伐辽战争以及由它诱导出来很可能就要爆发的宋金战争看成他们自己的家事,无条件地支持它,为它呕心沥血,为它奔走驰驱,为它鞠躬尽瘁,并且在精神上准备着必要时为它献出自己和亲人的血,义无反顾。

以上追溯的都是过去的事情。现在马扩借公差之便,回到保州老家,探视老母、寡嫂、孤侄、妻子,表面上是探亲——当然探亲也并不假,他多么需要以亲人之情来润湿自己枯竭的心田,实际上还有更加重要的任务。同时他也为战争已经非常迫近了,要给家里一点暗示,使他们做好更充分的精神准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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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扩是在母亲房里看见亸娘带着侄儿亨祖一起进来的。他们彼此问了好,马扩问起嫂子和赵杰娘子。

“大嫂和赵大嫂都下田干活去了,要摸黑才得回来哩!”

亸娘由于自己没跟她们一起下田劳动,不无赧然地回答。这种赧然的意识来源于她的谦卑,永远以为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其实却是没有必要的,因为按照马母的安排,家里每个人都有明确的分工。总持家务的马母,只要健康情况许可,自己也要下田。她从西北带来的田间知识,在这里仍然适用。家人们在劳动中发生了疑问,都要像请教一个老农一样来请教她。她一直是田头的主宰者,直到赵杰娘子来到这里。

从他们的家搬来保州后,马母就割得三十多亩田地,依靠自家和雇工的劳动,有所进益,并且逐渐成为家庭生活的主要来源。马政、马扩长年离开家里,马政复员到西北后,按照西军的传统,他的俸禄收入,几乎是与部下共同分享的。而马扩东奔西走,大手大脚地赈济朋友部属,领来的请受,不仅不能够帮助家庭生活,有时还不免要给亸娘写信,从母亲那里刮去一点。有时信里写明请交来使白银十两,很可能这个信使就是受赈济者。白银坐等要取走,哪管家里抽筋剥皮!在这方面,马扩倒真该脸红一下的,大约他不会有赧然的意识,如果他要用的钱是十分必要的,不向家里,去向哪个要?游子取给于家,乃是天经地义的道理。他复杂的头脑里,每天都在千思万想,大约就是算不清楚家用的经济账。

可以伸出手来,无限制地向家里要钱,可以伸出手来,无休止地向母亲要索她的母爱,这是从十五岁以后就离开家庭从军、参政,已经做出一番事业的马扩身上残留下来的亲子、娇儿的依恋。每次他回到家里,这种残余的依恋就会无限地扩大起来,终于把他完全淹没了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