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第13/18页)

权贵的子弟们为了夺取这场光荣,不惜把他们剽窃得来代表官家的专利权以及可以使他们大出风头的大好机会拱手让给他们的雇用者。他们自己改充旗头和其他可以在今天这场比赛中出头露面的执事人员。当然充当旗头也不是轻而易举的,他们舞旗的技术也像划船的技术一样不高明,当虎头船疾速往前冲时,他们站在船头上,一个节奏失调,就有掉下金明池去洗个冷水澡的危险。不过这份虚荣心大得足以使他们忘记一切危险。他们如果不能够站到终点,宁可蹲着、坐着、跪着、躺着、爬着,当一名不称职的旗头,成为东京人的笑柄,也不愿丧失这个最后出风头的机会,好在划手们的卖力足以弥补他们舞旗技术上的缺陷。雇用者和被雇用者之间早已成立一项契约,还有一大半的酬劳——所谓“欢喜钱”要等到划手们获得优胜的名次才能到手,雇用者不怕他们不卖力。

比赛在最初的三四十丈航程中,局势混沌,还看不出明显的优劣。早在跃跃欲试的“龙丙字号”划手们没等掌队高伸高高伸出他的贵手挥动锦旗,就违反规则抢先一步出发。它占到了这点便宜,旗头韩侣——蔡絛的大舅子就乐得满脸通红,大声吆喝,似乎锦标已经到手的派头儿。可是贴在它旁边的“虎丑字号”紧紧跟住它,两船相距不过寻丈之间。后面六七条船似乎在平行线上前进,观众几乎分不出它们的先后。只有“龙戊字号”的旗头蔡攸的儿子蔡行在出发之初,船儿一个起步前冲时,站不住脚,踉跄地跌滑进船舱。蔡行是贵人,划手们急于救护他,乱了手脚,这艘船明显地被抛落七八丈之遥。

比赛一开始,观众们的好恶就明显不过地表现出来。

“丙字号”的犯规,相差只在几微之间,被它滑过去了,可是蔡行的失足,却引起大家长久不息的哄笑。“丙字号”暂时领先时,大家保持沉默,全场中只有少数几声稀稀落落的掌声,后来连这几声稀落的掌声也感到“孤掌难鸣”而停止了。在标志着第一段航程即第一个一百丈将结束的地方,“丑字号”的划手们一声发喊,突然超前,超过了“丙字号”。喝彩声就好像万炮轰鸣,震撼全场,持续了好久。第三航段开始时,韩侣声嘶力竭、叫破喉咙地为划手们打气,一个靠近他的被雇用的划手手脚略慢一些,韩侣一脚飞去,踢得他满口流血。这一脚起了作用,划手们都拼出吃奶的气力来使划船再度领先。全场观众又恢复了沉默,似乎斜着眼睛在问:“看你横行到几时?”这时“龙丁字号”赛船歪出航道,越出浮标线,妨碍了“寅字号”前进的速度。对于这样明显的犯规行为,站在龙舟上的公证人假装没有看见,不采取任何措施来阻止它。愤怒的观众立刻就用嘘嘘声、哧哧声以及怪声大叫向这个不公正的公证人王黼的儿子、官拜待制、绰号叫作猢狲待制的王闳孚提出抗议,把一口恶气出在他头上。

随着比赛的白热化,人们看清楚虎翼队的赛船超过它左右两边的龙翔队的船只半身或一身的距离时,他们的情绪就高涨起来。“丑字号”第二次超越“丙字号”,并且把距离拉开到一丈以上时,人们的情绪又出现一次高峰,他们发疯似的呼喊,用足了全身之力挥手蹭脚,似乎要把自己这份气力增加到划手身上去,使他们能够牢固地保持优势。

这是一块测验人心向背最明显的试金石,人们爱什么、厌恶什么都明摆着,没有丝毫的掩盖。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官家发出严厉的口旨,以全体发配到沙门岛去威胁,要观众们改变自己的支持点,他所能够得到的结果,无非是淹没在群众的一阵笑声中罢了。一个封建统治者的权力在一定场合中也有它的限度,他能够凭自己的爱憎遴选臣僚,却不能够改变广大群众的爱憎。而且大多数的情况是这样,他越是喜欢的嬖臣就越受到群众的憎恶。

但是这个时候,官家并不关心千万群众的爱憎,他只关心一个人的爱憎。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师师,与其说他也坐在方殿上参观比赛,不如说,他只不过看了从师师的表情、神态、动作中反映出来的比赛的情况而已。现在他的最后幻想已经破灭了,答案已经明明白白地写在她的醉杏似的面庞上。她的兴奋、她的呼吸急促、她的狂喜、她的惊愕、她的坐立不安,她坐下去又站起来,使得鬓边那片蝉翼好像蝴蝶那样上下翻飞着,她用聚拢的扇骨重重地敲打另一只手的骨节也不知道疼痛,所有这些异乎寻常的举动都与虎翼队的每一条赛船超前或落后有密切的关系。感谢官家给她安排了这样一个优越的位置,使她可以丝毫不受阻碍地看清楚比赛中的每一个细节,因此官家也可以从这些动作中看到比赛的全貌,看到虎翼队的优势正在确定,比他自己看起来还清楚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