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5/6页)

果然,他讲完了这一段,就用一本正经的神气问她:“小驹儿!你做了什么事情吃亏了,后悔不后悔呢?”

“你呢?”

“大丈夫行事,”他斩钉截铁、俨然像个成人似的回答,“犹如驷马既驰,飙发电举,怎可因一时的得失就后悔起来!”

“大丈夫不后悔,难道女儿家吃了点亏,就要后悔吗?”

“要刚毅坚强的女孩家才不回头呢!”他轻声一笑,“刀子割破了手,才出得那么一点子血就哭出来的女孩家,难道也……”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她就生起气来,把它截断道:“难道……难道什么?俺不后悔,明天还要佩那把刀子咧,你瞧着!”

十年前的往事,突然倾注到她心里来,那一把她爹从河西家战场上夺来的宝刀在她记忆中仍然闪闪发光。她知道她的丈夫是个不知悔疚的人,当他干了什么他认为应当干的事情,他决不会后悔,从那一席话以后,她就深信不疑了。

可是是哪一个“伊”才能使他为之消瘦、憔悴,至死而不悔呢?

她忽然颤抖起来。

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个伊就是她,就像她能够明白无误地确定这张字条确是出于他的手笔这样肯定吗?不,回答肯定是一个“否”字。她是如此深刻地了解他,在他心里占到最重要位置的不是她,而是那一场战争。只有那场战争才是他心里的“伊”,才愿为“伊”九死而犹未悔。这两句词像写在字面上那样清楚地表明他过去、现在和将来都愿意为战争付出生命的代价而不悔。

她妒忌它吗?为了它夺去她在他心里的位置,而她原该占有这个位置的。不!她不妒忌。为了战争不惜贡献出亲人的生命,这是他们两个家庭,也是西军中很多战士家庭的传统观念,她早已习惯了这个想法。同时,她还理解到只有懂得把生命贡献给事业的人,才能够理解她的献身的爱。她不妒忌战争,她只希望他能够分出对战争一半的倾注给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她不敢心存更大的奢望,只要她是“伊”的一部分,哪怕只是很小的一个部分也很满足了。可是不管怎样,他确实是消瘦了、憔悴了,对于战争的旷日持久,对于胜利的渴望,也可能是对于她的怀念,大大地消耗了他的体力,噬食了他的生命。她不由得为此而焦急、担心,并且带着异常的激动,不安地睡去。

他迅速出现在她的梦中。他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而是满脸长着胡子,衣服破烂,面色憔悴。隔开一条沟,跟她面对面地站着。她向他招手,向他呼喊,恳求他帮助她。他露出了有点惨淡的微笑,费着好大的劲,俯身把双手伸向她,她也竭力伸长了手臂要想接住他的手。可是就差那么一点儿,她碰不到他,于是她就奋不顾身地扑过去……

她十分懊丧地从梦中醒过来,仍旧带着那个因为扑过去而将坠入万丈深渊的惊怖。这时残灯还没有熄灭,正在哧哧地响着,作行将熄灭以前的最后挣扎。灯油将要干了,字条也还摊在枕席上,被她的面颊压皱了,被泪痕沾湿了,她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过眼泪的。她急忙把字条折叠好,努力安安静静、一动不动地贴身躺着,希望用面颊的重量来熨平它,用面颊的热量来煨干它,这是比生命更宝贵的一张字条。她又一次进入梦境,但已失去原来的连贯性,只有一些凌乱的片断在她失去了平衡的意识中跳跃着。她来不及把它们抓住,它们就好像飞蛾一样,一个个扑向意识的火焰中烧掉了。断断续续的梦把完整的夜晚打成无数碎片。

她最后一次醒来时,灯火已经完全熄灭。她相信这一次是真正地清醒了,她的头脑特别清楚,但在漆黑之中,在她闭上的眼睛里,仍然出现无数随时变换着形态的光圈。它们一会儿凝成长方形,一会儿凝成斜方形,一会儿凝成菱形,以及各种更加复杂、无从象形的形态。在各种形态中间,闪烁着水晶一样透明、宝石一样发光的跳动着的光点。在那光圈的中心,仍然不时出现一个消瘦的、憔悴的、长着满脸胡子的他。他已经收回了向她伸出的手,掷给她写字条的笔,拿定了她为他缠上五彩丝帛的枪杆,跨上白马,急骤地冲入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