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17/18页)

耶律淳已经走完他一生的道路,正向终点靠拢,他自己十分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而且不希望再发生什么麻烦事情来干扰他安静地走完这最后的一段路。这是所有一生安享富贵的人在垂危时共同的愿望。现在悬在他头顶上的个人生死问题占据了他的全部思想,至于他的妻子和别人那么关心的战争、和平、投降等问题,对于他都已经是无足轻重的。他好像一个参透生死关头、把思想转注到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世的高僧一样藐视现在世的一切。可是他也不能割断尘缘,还要为妻子的利益尽些义务。

当他听到皇后的问话时,努力张开眼睛来,轻微地摆动一下下巴,表示他不但听到他们说的一切,并且自始至终都同意她的主张。他从妻子的表情中窥测出她不满足于他的颔首示意,于是聪明地说了一句:“御妻之言,深合渺躬之意。”

那个好容易被他捕捉到手的第一人称,忽然又像泥鳅般地从他手里滑走了。他说完了话,才意识到这个,感到非常懊恼。他再一次困难地转过头来带着一点惭怍的表情窥视妻子。出乎意料,他从她那里得到满意和赞许的反应,证明他这句话说对了,符合她的要求。于是他随着她的高兴而高兴起来。夫妻一方的权威性超过了对方时,后者的喜怒哀乐不知不觉会跟着前者转移,这也是一种人生哲学。

在这幕戏里,除了开头的一段开场白以外,还需要耶律淳对皇后的话点点头。人家把他的作用,看成一方御玺,好像他把妻子的作用看成一面宝镜一样。现在他不但颔首示意,还聪明地发言认可了她的意见,那就不啻在皇后的降表上盖上了“皇帝之玺”和“大辽天子之宝”两方御玺,使它产生了法律效果,他的任务才算完成。

这里马扩看到手续已经齐备,大功告成,也就站起来准备告辞道:“国王、王妃之意,马某都已领会得。马某这就拜辞了,专候王中秘摒挡就绪,今夜即星驰回去。”

“且慢!”萧皇后急忙拦住马扩说,“宣赞且请坐下,咱还有话说。”

直到此时,萧皇后无论是声泪俱下地谈到国破家亡、举境投降,还是无限含蓄地提出谈判要求,或者是殷勤恳切地为宋朝献谋划策,这一切都属于国家大事的范围,出之以悲怆和庄严的表情,都属于正旦角色的戏。现在,她要谈到个人问题了。她忽然对马扩嫣然一笑,这是一种妓女式的媚到骨髓膏肓中的媚笑。它固然不符合皇后的身份,却与她现在的处境和需要相适应。身份不是固定的,它可以随着处境和需要的改变而改变。统治阶级的妇女到了不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必须委身给别人的时候,她的身份不知不觉地改变了,就会出现这种妓女式的媚笑,好像这个阶级的男人在同样情况下常会出现奴才式的谄笑一样。失败的统治阶级一般都不是死硬派。

萧皇后这时已经估计到归降后她个人可能遭遇到的两种命运,眼前这个年轻人在最后决定她命运时可能会起很大的作用,在他身上,应当预作伏笔。

随着这嫣然一笑,她又把自己的座位略为挪动一下,使它和马扩的座位更加接近一点。

“咱把宗庙、社稷、国土、军队一齐奉献给贵朝,”皇后用不需要让皇帝、宫女和侍从大臣听见的糯米般的柔声说,“咱夫妇俩的生命也一并奉托宣赞了,宣赞好歹要为咱做主。”

马扩立刻领悟了她的意思,也许认为这也属于谈判中的一个正题,她尽可以当作正式条件提出来,没有必要用她现在表达的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忧虑。当即正容回答道:“国王、国妃举境投顺,建了不伐之功,本朝必有妥善处置。将来奕世富贵,可以预卜。马某来时,童宣抚再三嘱托要把这话与国妃讲明,国妃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能够如此,倒也罢了。”萧皇后爱娇地继续说,“只怕事到临头,未必就能如此称心如意。宣赞好歹记住咱今天的这句话。”

“国妃恁地不相信马某之言?”

“非是咱不相信宣赞,只怕到了那时,身不由己。宣赞纵有心搭救,也怕是力不从心的了。”在发挥女性外交功能的同时,她也表现了女性的柔弱一面。说到这里,她向左右略略示意,有四名宫女从内室捧出两大盘光辉灿烂的珠宝,使得这间临时隔成、显得有些光线不足的寝室顿时变得光彩夺目,满室生春。单是那一对用整块翡翠镌成的卷边荷叶盘已是稀世之宝,更不用说盘里装着的那些珍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