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3/16页)

严重的事情还在后面。由他一手发起、正在积极进行的伐辽复燕的主持权,忽然悄悄地转到王黼、童贯手里,不仅不包括在“三日一至都堂议事”的议程范围内,而且新来的消息都对他封锁起来。表面的理由,也还是为了照顾他的健康,不拿这件麻烦事情让他操心。对于官场人情脆薄度有着特殊敏感的蔡京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是“失宠”的了,并且一步步地走向政治上的“长门宫”。

必须从自己粉饰起来的热烘烘的浮华世界中退出去当一名桃花源中不问兴废的避难秦人,这显然叫蔡京感到十分难堪。他要收复一切丧失掉的东西,首先要收复官家的信任,这才是最重要的步骤。趁一切还没有发展到表面化、露骨化的程度,事情还是可以转化的。可是,正像处于不利地位中的棋手一样,越是求胜心切,越会走错着,就在这个关键时刻,他又造成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

宣和二年中秋之夜,官家大赐恩典,把宰相、执政、侍从近臣等都召入禁中赐宴。宴毕,官家带领大家赏月,自己反复诵吟了他特别喜欢的李后主的两句词“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踏马蹄清夜月”(他以李重光后身自居,似乎很愿意替祖宗偿还欠下他的那笔人命债),然后宣谕:“如此好月,如此清夜,千万不可辜负了它。诸卿可乘坐御舟,往环碧池中去遨游一番。朕有事禁中,恕不奉陪了。”

说着,自己果真跨上内监牵来的“小乌”,踏着从密林中筛出来的清光,回宫去了。

大臣们刚在御舟中坐定,内侍传旨官东头供奉黄珦忽然取出一份议状,宣布道:“奉旨,诸大臣赞同伐辽复燕之议者,可在议状上署名,如持异议者免署。”

这是官家精心安排最得意的戏剧化场面,在一本正经、坐朝议政的场合中不妨吟诗作词,谈谈风花雪月,轮到君臣游宴,敞心玩乐之际,忽然来个突然袭击,偏要大家议论起军国大事来。

揣摩官家心事,先承旨意,委曲逢迎,这原是蔡京的看家本领。按理说,他身为公相,领袖百僚,应当毫不犹豫地率先表态,署名拥护,才能博得官家的欢心。谁知他鬼迷心窍,一时穿凿过度,过高地估计了官家对自己的依赖,认为轻率地署了名,未必就能改善目前的处境。如果稍持异议,略为搭点架子,可能会刺激官家,今后在伐辽问题上就会多多征询他的意见,不至于完全把他搁置在一旁了。

他正在沉吟犹豫,举笔未定之际,机敏的王黼说了一句:“太师老成谋国,犹待深思熟虑,下官有僭,率先签署了。”

王黼说罢就不客气地从黄珦手里接过议状来,抢先在空白的第一行、本来应该由蔡京签名的地方写了“臣王黼赞同圣意,伐辽复燕”一行字。接着童贯、蔡攸、王安中、李邦彦等一连串人都跟着签上名。

王黼的抢先签署,使蔡京大吃一惊,同时也使他的处境更加为难了。现在他即使签署,也只得署在他们之后的空白处,官家一望而知他是勉强追随,不是衷心支持。而以余深、薛昂为首的一批热心拥护蔡京的大员看到他正在沉吟,没有立刻签署的表面现象,错会了他的用意,就说出“臣等与蔡京之意相同”的蠢话,拒绝署名。

应声虫之所以能够成为应声虫,首先要运用听觉器官,听清楚了它们的主子正说什么,然后才能运用发音器官发出响应它的声响。两者并重,决不可偏废。现在余深等人强调了后者,忽略了前者,没有弄清楚蔡京的真正用意,就轻率表态。它造成的后果是,在宰执大臣中间,对于伐辽问题,清楚地分成两派,而蔡京也被肯定为反对派领袖的地位。当这些应声虫说了这句蠢话以后,蔡京甚至连纠正自己的错误的机会也被他们“应”掉了。他眼睁睁地看黄珦卷起墨汁刚干的议状,径往大内去向官家交差,心里明白已经上了大当,铸成大错。他悔恨不迭,神态昏眊,在离舟登陆之际,竟然一脚踏空,“扑通”一声,全身掉入水中。等到内侍们七手八脚地把他拖救上来时,他已变成一只湿漉漉、水淋淋的“落汤太师鸡”。

看到这一切过程,心里感到无限得意的王黼乘机调侃一句:“公相幸免汨罗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