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11/12页)

惊鸿的最后一段话是模仿薛昂杭州官话的腔调说的,并且搅和在自己的狂笑和剧烈的全身扭动中,说得叽叽呱呱,含混不清。马扩简直听不懂,尽在问:“他说的什么呀?”惊鸿一下子从模拟薛昂的那副弯腰弓背、诚惶诚恐的姿势中伸直了身体,却无法控制自己的狂笑,只好用手指指着刘锜道:“问他,问刘四厢,他知道。”

与薛昂熟识,并且熟悉他那音容笑貌、熟悉他的为人行事的刘锜自然听得懂惊鸿的话。刘锜把薛昂的那句话翻译给马扩听了,再补充道:“薛昂那厮,最善逢迎,在家里定下规矩,谁要触犯了公相大人的尊讳,就得受重责。偏生他自己的记性最差,常要触犯。家人挑出他的错,他就连连扇自己的脸颊,说道:‘该死,该死。下官薛昂实属罪该万死!’”

“薛昂那厮,不学无术,偏喜欢诌几句歪诗。”师师再次补充,“去年官家临幸蔡京之宅,他当场献诗道:‘拜赐应须更万回。’太学生听了笑歪嘴巴,大伙儿称他为‘薛万回’。如今依四厢这一说,他的这个‘薛万回’合该让位于‘薛万死’了。”

“什么薛万回,什么薛万死,都为的是那个摔不死、跌不倒、脸皮比铁皮还厚的蔡京。”惊鸿在一旁恨恨地骂,“这个蔡京的名字比大粪还臭,为什么触犯不得?蔡京、蔡京,菜羹、菜羹,婢子偏要触犯他一千回、一万回。把菜羹泼进茅厕中,把蔡京踩在泥土里,他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婢子把他骂了、辱了,看他又待把婢子怎么样?”

惊鸿的满腔义愤,引得大家都笑起来,然后师师把故事继续下去:“公相要讨好太师,尚书要逢迎公相,他们各自怀着鬼胎。”调子显然变得严肃起来:“咱想他们间的腌臜交易何必由局外人插手其间,成他之美?当即让惊鸿回绝他。小妞儿想得妙,跟他说‘尚书来得不巧了,这两天,有位贵客正待要来赏花,不能奉借,请莫见怪!’”

“薛尚书不到黄河心不死。”惊鸿抢着接下去说,“他死乞白赖地要打听这位贵客是谁,又胡乱猜了几个人。婢子吃他缠不过,就爽快地回答他:‘尚书休得胡猜,这是个要紧人,比尚书的蔡京官儿还大,还要紧呢!’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装疯卖傻,他顿时改变了颜色,连连打躬作揖,抱歉道:‘冒犯、冒犯,打扰莫怪!’打起轿子就走。婢子忍住笑送他出去,他还说:‘不敢当,不敢当。’他一走,婢子就挑水把他站过的脏地方,洗了又洗,冲了又冲,整整冲掉十担水,到今天还有点腰酸背痛呢!”

这个即景的真人真事,发生在前线战云密布、大战一触即发的前夕,当事人又是身当其事的公相、太师、兵部尚书等,这就值得人们的深思而不能一笑置之了。

看到客人们沉入深思,师师又一次跟踪着他们的思想,引用一首当时流传颇广的歌谣发端道:“‘打破筒,泼了菜,便是人间好世界!’东京四五岁的小儿都会唱的这支曲子,二位想也听说过。”然后她以他们意料不到的沉痛和激越控诉道:“蔡京之下,又有哼哈二将和他的狗子贼婿们,童贯之下又有一大批立里客。滔滔天下,擅权逞威的官儿,又有几个不是他们的门下?老百姓在官儿们无餍的殊求下,终岁劳苦,胼手胝足,欲求一饱,只想系条布裙而不可得。贫家之女,身世犹如转蓬,自家做不得自家的主,欲求像女真姑娘那样上市讴歌,寻个如意郎君,也不可得。四厢与咱结识有年,可知道咱是怎生被卖进这道门来的?正是官府杀害了爹,坑得咱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才卖身到这里来做这卖笑承欢的勾当。咱不怨官府又去怨谁?”

接着她指指惊鸿,说下去:“且不说咱的身世,咱家这两个小妞儿又何尝不是如此?你们看她笑得这股傻劲儿,一旦家乡来人找她说话,哪一回不是眼睛哭得核桃般肿?四厢、宣赞,请去打听打听咱这一行子,有几个姊妹不是生长于贫苦之家,哪个喉咙里不咽着一口苦水?只怕她们当筵强笑,未必都肯坦怀相告罢了。这都是官儿们坑了咱们的。官儿们要不是把老百姓逼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又怎得爬上高枝,巴结权贵,拿咱们取乐呢?依咱看来,上自蔡京、童贯,下至开封府、祥符县,连带那些胥吏押司、豪奴爪牙,都是一鼻孔出气,一张嘴说话。滔滔天下,哪有不破的筒,哪有不烂的菜?咱怕打破了一个筒,泼去了一碗菜,人间未必就有一个好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