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5页)

他不知道又等候了多久,才听见连接着内室的门里有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声,然后在荧然灯光的照耀下,看见李姥拥着含睇不语的师师姗姗而来。她在服饰打扮方面不符合他事前的猜想,她似乎完全没有装扮过,脂粉不施,黛眉不画,松松地绾一个家常的慵懒髻,穿一件平平常常的玄色衫子,却有着水芙蓉的体态,而在神情、姿态方面又宛然是他所理想的,甚至于比他能够想象得到的更美、更“韵致”。

她默默地坐在李姥身旁的一只素墩上,既没有特别招呼他,也没有对李姥有意要把他们撮合起来的说话接茬儿,看来她根本不想理睬他。原来在李姥身上起着重大作用的贽赆,在师师身上也起了同样重大的反作用。她听说来客是个送了重礼的富商,便不肯接待他。李姥费了多少口舌,才勉强说服她出来见一见面,但她在心里决定了只能以对待富商的规格去对待他,她倒不是看不起“商”,而是傲视“富”。李姥把她拶得越紧,就越发引起她的反感。素来知道她脾气的李姥,也生怕一下崩了,不敢把她逼得过紧。李姥只在暗中递眼色,要他主动跟她搭讪说话,讨她的好。

“敢问娘子今年几岁了?”

他拙劣地动问着,却不知道在这个环境中这是一句既没有必要,也不可能得到真正答复的蠢话。师师当然不会搭理他。他重复问了一遍,师师索性坐到对面的湘妃榻上躲避他,这使他十分狼狈。李姥得闲,附着他的耳朵,轻声道:“师师是生就的小性儿,对陌生人不太肯搭腔,客官担待她些才好。”说着掀起门帘,一笑出去了。

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二人时,师师仍然没有理睬他,却摘下挂在壁间的一张瑶琴,挽起衣袖,轻拢慢捻地弹起来。

她鼓琴,是为了要履行一个歌伎对于送了缠头的来客应尽的义务。这与其说是为了敷衍来客,还不如说是为了敷衍李姥,她要不为他做点什么,在养母那里交不了账。

她鼓琴,也为了要借鼓琴的机会阻止他说那些蠢话。到现在为止,她还没有正眼儿瞧过他一眼,但从刚才那句问话中推想出他的为人。她生怕阁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时,他还会问出一些更加无聊和更加愚蠢的话,使她难以对付。

她鼓琴,也是为了表示藐视他,把他放在“牛”的地位上。在她心目中,一切达官富商,面对着她的“绿绮”琴,都变成了牛。可是这哀怨抑郁的琴声却把她自己打动了,引起了她的身世之感。她随便弹了一回以后,就完全无视他的存在,认真地弹起一阕她自己谱制的《吴江冷》琴曲来。一曲既终,泠然生寒,连屏风上画着的淡墨山水也似乎着上了绿绮琴的颜色,变成绿色,以后变成了更深的黛绿。这时黛绿色也染上她的衣衫、裙子、头发、手足,染上了她的思想感情。一切都变成深绿了。他蓦地抬头,看见嵌在梳妆台壁间一副小小的楹联,“屏间山压眉心翠;镜里波生鬓角秋”,那镶嵌在竹联上的蚌壳和石子的碎屑似乎也在闪着绿光。

接着他又听到她低吟道:

蓼蓼者莪,匪莪伊蒿!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

晶莹的眼泪突然流出她的眼眶。

虽然生活在绮罗丛中,成为绝代名姝的李师师,却有着一段凄凉的身世。她是东京城里东二厢永庆坊染局匠王寅的女儿,她妈在她落地的当天就感疾死去,留下她和爹两个过活。早熟的师师还能回忆起爹用了豆浆、羊乳喂养她长大的一些片断。爹每天赚的二三十个大钱,养活自己也困难,哪能再拖上一个女儿。有人劝他把女儿卖了,说什么:“娃儿家长得眉清目秀,到哪儿去都不会吃亏。你舍得把她卖给大户人家,自己轻松了,也叫她过好日子。”

爹生气了,发话道:“俺穷也要穷得有志气,亲生女儿,颠倒卖给别人去养活,叫她做一辈子的梅香丫鬟?就算过好日子,俺女儿也不稀罕!”

爹说到做到,宁可自己饱一顿、饿一顿,女儿面上却一点不肯亏待她。还亏得几个穷朋友帮忙,将将就就地把她养到四岁。那年春间,她又生了一场大病,爹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好容易凑了一二百个钱请诊赎药,到了药店,还差五十个大钱。掌柜的把包好的药高高地挂在钩子上,说:“凑齐了钱,再来取药!”她爹只想到女儿危在顷刻,满心指望这服仙丹灵药起死回生,一时片刻到哪里去凑那五十文钱,只好两次三番地哀求,说明天凑齐了钱,一定补上,药先拿回家,治病要紧。你们如不相信,就留下衣衫为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