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13/23页)
她只好要走了,又实在舍不得走,生怕刘锜抢在她前面泄露天机。谁叫今天是元宵呢?元宵节规矩要放大炮仗的,她一定得把手里的这个大炮仗放出去,才离得开他们。她专爱放大炮仗。
“兄弟!”她回过头来,一本正经地警告马扩道,“你得留点精神才好。不要谈得太疲乏了,停会儿去拜见泰山时,抠眼攒眉,打起呵欠来,可不是女婿头回拜见岳丈之理。”
“泰山?”马扩惊奇地问道。
“还有哪个泰山?”刘锜娘子由于取得了事前预计到的惊喜效果,咯咯地笑起来,“还不是你那个人的爹!”
“泰山几时进京的?怎么兄弟一无所知?这个时候泰山怎离得开军队?”
“瞧你们只想打仗,把多少大事都丢在一边。”刘锜娘子谴责地朝他看了一眼,“不止泰山,还有你的那个人也在这里了。你不说自己到渭州去迎亲,却让泰山把女儿送来,你心里岂不惭怍?”
当然这一切,马扩事前都是一无所知的,他不知道要从哪里谈起才好,他望望刘锜,希望刘锜能够替他证实这些。
“不错,”刘锜点点头说,“钤辖和贤妹都在这里了,俺路上还捎来了令尊都监给兄弟的信。要……”
“不许你说,不许你说,你们先谈你们的正经,这个等咱下来后再说。”
刘锜娘子盈盈一笑,快步登上楼去,同时也带走了轻倩的空气,把哥儿俩留在沉重的气氛中,他们一时也不知道从哪里谈起才算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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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过了半晌,刘锜才轻轻地念一句词,然后他俩一齐把它念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们拭一拭眼睛,肯定了这里被刘锜娘子布置得好像梦幻般的环境确实是一个现实世界,可是他们仍然不知道怎样开始现实的谈话。
他们要谈的不是太少,而是太多了。他们首先要谈到三年来两人的经历和现实迫使他们立刻要去办的事情。他们要谈到马扩两次使金的经过,谈到朝廷的决策和准备,谈到刘锜的渭州之行,谈到迫在眉睫的战争。马政的家信和马扩、亸娘的婚事虽在禁例之内,也免不得要谈个大概。可是这些话题好像蜻蜓点水,略为沾着点儿,就掠过水面飞走。他们的情绪实在太激动了,他们的思想实在太活跃了,他们的共同语言实在太丰富了,一连串青少年时期的回忆如此强烈地盘踞着他们的心胸,以至于把一切现实的谈话都挤掉了。他们知道这些暂时被搁置起来的话题停会儿还是要谈到的,到头来问题总归要解决。可是这会儿他们的心情像波涛般澎湃着,倒反而使得他们感到一切都无从谈起。
既然没法进行现实的和冷静的谈话,索性把它们搁置起来,一任回忆的驰骋把他们带回到印象如此深刻、如此新鲜的西北战场去,带回到那个激动、欢乐、令人惋惜、一去不复返的青少年时期去……
马扩、刘锜都是军人世家,两人都隶属于西北边防军军籍。
马扩是熙州人。熙州是古战场,它和邻近的河州、洮州、鄯州、湟州、廓州一带都是北宋政府与以唃厮罗父子祖孙为首领的青唐羌政权长期战争争夺的地区。熙州最后一次易手,被宋朝所占有,不过是四十多年以前的事情。在那些地区中,每一寸土地上都留下剧烈战斗过的痕迹,抛弃在山谷里的战死者的白骨,比当地活着的人口还多些。
只是到了最近两三年里,双方才实现了对彼此都有好处的停战。
马扩的家族史几乎可以与熙、河、洮、湟、鄯、廓地区的战斗写在同一本血迹斑斑的编年史里。马扩的祖父,农民出身的马喜最早参加四十多年前收复熙州的那场战争,并且因此丧生。从此马家的子孙都正式取得军籍,成为军人世家。十多年后,马扩的伯父马效在河州附近战死,再过了十多年,在北宋军获得空前大捷、歼灭青唐羌战士三千多名的宗哥川战役中,马扩又丧失了他的大哥马持和二哥马拙。
军队的袍泽们在许多年以后还记得那兄弟俩在战争关键时刻是怎样奋战到最后一息的。
这个人口原来不是很多的家族,受着战争和伴随着战争而来的疠疫的袭击,变得更加萧条了。马政夫妇、马扩和他大哥的遗腹子是这个家庭在几十年血战中留下来的孑遗。然而,他们仍然不能不是军人,仍然不能不接受他们祖、父和兄长的命运。这是因为在他们狭隘的生活领域中,除了战争,很少能够想象别种生活方式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