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3/22页)
这一连串疑问都不是目前种师道的理解力所能答复和解决的,他恰恰漏听了官家诏旨中最重要的一句话:“朝廷属有挞伐。”虽然他在事前已有所估计,但因没有听清楚这句,因而对上面的一些疑问更加捉摸不定了。他只是从诏书中隐隐约约地感觉到有一股将要把他卷进急遽的漩涡、可能使他发生灭顶之祸的强大浪潮向他猛烈地袭来。
种师道是老派的军人、守旧的官僚,在军事上满足于防御,即使出击也只是为了防御的需要,在政治上只要求按部就班,害怕变动,也不想邀取非分之赏。政宣以来动荡的朝政,不可避免地要反映到军队中来,这一切都不符合种师道做人行事的老规矩,也不符合西军多年来的老传统。他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筑起重重堤防,企图防止受到波及。现在,面对着这一纸诏书,他竭力想要躲避的事情终于不可避免地找上门来了。
种师道的反应虽然迟钝,这些零零碎碎的想法连贯起来,却给他构成一个很不满意的印象。对于这个,他做出了相应的反应,他几乎是含有怒气地高唱一声:“领旨!”
接着就用刘锜意想不到的急促的动作站起来,从刘锜手里接过诏旨。刘锜感觉到他那双稳重的手似乎有点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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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锜从东京带来的轻松情绪,经过东辕门外一度冲淡,现在几乎完全消失。
注意到种师道听了诏旨以后的疑惑和含愠的表情,特别注意到一向对朝廷抱着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种恭敬虔诚态度的种师道,今天竟然会失仪到这种程度:他既没有对诏旨前半段对他的褒奖和升擢表示“谢恩”,也没有对诏旨后半段对他的明确指示表示“遵旨”,而只是笼统地唱一声“领旨”。这是间接表了态,表示他对朝廷的军事行动意怀不满或者至少是丝毫不感兴趣,这是一个大臣对朝旨表示异议可能采取的最强烈的手段。
刘锜在出发前,在旅途中,曾经有过种师道可能很容易就范的幻想,现在是明显地破灭了。那么,他就必须迎接一场紧张的战斗。他清楚地知道,对于顽固的自信心很强的种师道,除非是一拍即合、水乳交融,否则就必然是一场紧张激烈、针锋相对的交锋。
刘锜考虑了第一个作战方案。
现在他还摸不准种师道是否已经完全了解朝廷北伐的具体内容。种师道既能打听到自己出使的消息,迎出辕门外,也可能早已了解自己此行的任务和目的了。但也可能不很清楚,朝廷北伐之举,毕竟是在极端秘密中进行的,而西军将领们,一般除了本身业务外,很少过问外界事务。去年两浙之役,西军许多高级将领直到命令下达之日才知道有这么一个任务,有的身到行间,还不知道跟谁作战。不管怎样,就刘锜这一方面来说,坦率和诚恳是最必要的。把目前的有利形势和朝廷意图全部告诉种师道,向他和盘托出,使之参与其中,让他对这个计划也热心起来,双方推诚相见,无所隔阂,这才是堂堂之阵、正正之鼓的作战方略。
按照这个决定,他当晚就去找种师道谈心。
他们进入种师道的机密房。种师道喜欢“大”,连他的机密房也是很大的,在一支蜡烛的照耀下,不但显得很空旷,并且使刘锜产生了泄密之虑,但是种师道完全不考虑这个。
“贤侄远道来此不易,”他尽地主之谊地说了一些客套话,“舟车劳顿,正该好好休息一宵。今晚草草不恭,简慢了贤侄,容于明晚补情。有话何妨留到以后再说。”
“正是为了这件事出入重大,时机紧迫。愚侄自受命以来,寝食难安。此刻深夜来此,先想听听世叔的教诲。”
这是一个迫使种师道不得不听下去的开场白。“听你道来吧!”种师道心里想,“俺是以不变应万变,不忙着说话。”此时种师道的一时愤慨已经过去,他早在思想上准备了刘锜前去找他谈话。他不再用冲动的感情,而是以冷静的理智,脸上不带一点表情地听刘锜说话。他的神气仿佛张开一个大口袋,刘锜要给他倒下多少东西去,他就准备接受多少。这仍然是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没有表态的表态。
刘锜回溯了历史往事。河北北部的燕州(今北京市)和河东东北的云州(今山西大同)及其附近的十多个州,原来都是汉家疆土。五代时为契丹族所建立的辽所占有,大宋建国后,曾想恢复这一带失土以巩固北方边防。两次用兵,不幸都遭挫败,反而受到辽的侵袭,后来不得不每年付出五十万两匹的银绢赂买辽朝,换得屈辱的和平。这种情况已经继续了一百多年,使得北宋的广大军民感到奇耻大辱,有志之士莫不要求收复这些失地,雪耻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