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3/9页)
刘锜过去没有参与过这个所谓“海上之盟”的外交活动,可是凭着他的官家亲信的地位,凭着他的机智和敏感,早已从侧面听到很多消息。由于自尊(别人没有让他参与秘密),也由于他预料到这将要发动的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他所处的地位远远不足以估量这个行动可能造成的全部后果,因而他谨慎地对它保持冷淡和缄默。他只是聆取了自然而然地流到他耳边来的秘闻,而不向旁人去打听和追问。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什么明确的意见。现在是官家亲自把这个秘密点穿了,官家交给他的任务,说明官家不仅允许他参与机密,还迫切地希望他推动这场战争。不管他对这场战争有什么看法,首先要感谢官家对自己的信任。他恭敬的表情表示他完全能够理解官家复杂微妙的意图,他要竭其所能地去完成它,决不辜负官家对他的期望。
官家高兴地点点头,用一个习惯的动作向侍立的宫女们示意。她们立刻取来事前早已准备好的碧玉酒注和玛瑙酒盅,走到御案前面。官家亲手满满地斟了一盅酒,递给刘锜,说道:“这是朕日常饮用的‘小槽珍珠红’,斟在这玛瑙酒盅里,色味倒还不错。卿且饮过此杯,朕别有馈赠,以壮卿的行色。”
刘锜举盅一饮而尽,谢了恩。这时大内监入内省都押班张迪好像从地洞下钻出来似的——刘锜根本没有发现他什么时候进来——忽然伺候在御座的后面。官家回过头去,用着呼唤狗子一样的声音呼唤他道:“张迪,你可陪同刘锜前去天驷监,让他自己挑选一匹御马,连同朕前日用的那副八宝鞍辔,一并赐予刘锜。你可要小心伺候!”
御赐鞍马,虽是常有的事,但让受赐者自己到御厩中去挑选马匹,却是破例的殊恩。官家还怕刘锜不知道受恩深重,又特别回溯了往事,说四十年前秦凤路沿边安抚使王韶收复洮、河两州(那确是震烁一时的殊勋),凯归京师时,先帝神宗皇帝曾让他自己去天厩中挑选马匹,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其他的人援引过这个特例。
虽然是官家的亲信,经常受到脱略礼数的待遇,刘锜却宁可官家对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他不愿自居为、更加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他认为只有这种人才会觊觎非分之赏、破格之恩。他刘锜不愿接受这个。他婉转地辞谢道,自己还没有出过什么力,立过什么功,怎敢与先朝大臣相比,领此过分的厚赏。可是官家的恩典却是一种更巨大和温柔的压力,他绝不允许刘锜对他的恩典再有半点儿异议。他连声催促刘锜快去选马,休得推辞,还说“天下的良骥骏马都荟萃于朕的御厩中,卿可要好好地选上一匹”,然后意味深长地笑道:“卿无论今日赍旨西驰,无论异日有事疆场,都省不掉一匹好脚力。朕特以相赠,用心甚深。卿断不可辜负了朕的这番心意。”
刘锜还待推辞,忽然从官家的微笑中领悟出他的暗示,一道异常的光彩突然从他炯炯的眼神中放射出来。官家高兴地看到刘锜已经领略到他的示意,暗暗想道:“刘锜真是可儿,三言两语就揣测出朕的弦外之音。可笑蔡京那厮还在朕面前中伤,说刘锜一介武夫,终少委曲。他怎知道朕手头使用之人,都经朕多年培养,强将之下岂有弱兵?”官家喜欢的就是和聪明人打交道,更喜欢在小小的斗智中打败以聪明自居的蔡京之流。因此,此刻他更加喜爱刘锜了,索性进一步满足刘锜的愿望道:“朕久知卿在京师有‘髀肉复生’之感,几番要待外放,都经大臣们谏阻。这遭北道用兵,朕决心派卿随同种师道前去,做他的副手,这可遂了卿生平的大愿?”
官家再一次猜中了刘锜的心事,使他再也没有什么理由推辞恩赏。他带着十分感欣的心情,与张迪一起退出睿思殿,前往天驷监去挑选马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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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内侍省都押班张迪是政宣时期官场中的一个出色的人物,一个如同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的活跃分子,一件活宝。
既然是内监,在生理上,他就是个已经变了形的男子,还未曾变成形的女人,非男非女,在两性之间都没有他的位置。但是这个尴尬的、两栖的生理地位并不妨碍他在宫廷和政府两方面的烜赫声势。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能够恪遵官场上四句重要的格言,身体力行,毫不含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