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子(第5/6页)
蓬莱宫坐落于长安东北的龙首山,整个宫殿群依山势而建,起承转合、错落有致。尤其外朝含元殿,建于三层高台之上,碧瓦朱柱,青石栏杆,回廊婉转,飞阁翼然,即便远远站在丹凤门也赫然可望。加之山上草木葱郁、百花含苞,雄伟之余又不失秀美。
望着这气势恢宏的宫殿,他许久才缓过神,却觉昏昏沉沉,胸中锐气顿时挫去三成——这便是皇权的威严,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三省皆在宫门内,将近午时进进出出的人甚多,高官显贵的车马也不少,他也只好规规矩矩等着。凡有爵位之人,乘坐的马车可驶入望仙门,在宫内下车;五品以上高官身配金银鱼袋,亮明便可入宫,连守卫宫门的禁军卫士都很恭敬。观此情景他更是相形见绌,唯有掏出官印、名刺,阐明自己是进宫上疏的,又接受一连串询问,卫士这才板着面孔放他过去。经此一番折腾,胸中底气更不足了。
方入宫门,又见甬道阶梯蜿蜒而上,通往半山腰——此道长四百余步,前后高有数丈,直至含元殿阶梯,每阶都是莲花纹方砖铺成,便如一条巨龙匍匐山上,故称“龙尾道”。他悄然站在龙尾道底端,抬头望着上方,殿前玉阶上探出的螭头仿佛正森然凝视他,令他不寒而栗。身在仕途便如走这龙尾道,成败兴衰全在攀龙附凤,君王一喜鸡犬升天,真龙震怒便跌个粉身碎骨,岂能不惧?
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提了口气开始攀登,可还没走到一半便已腰膝酸软、心中惴惴。方才与裴聿一番交谈,虽然大为不快,但那些警告却是实实在在的。他虽是抱定信念而来,但到了这会儿还是不免扪心自问——真的想清楚了吗?最大的威胁真的来自那武皇后吗?
平心而论,难道当今天子真不晓得李素节是无辜的?真分不清是与非、善与恶?真的一切行为都被武皇后钳制着吗?明眼人都瞧得出,长孙无忌、褚遂良、李义府、杜正伦、许圉师、上官仪……十年来一个个呼风唤雨的人物相继崛起,又皆如昙花一现般迅速凋零,唯一受益的便是操纵他们兴衰的皇权。当今这位有着孝子、仁君、贤夫之名的皇帝其实是玩弄权术的高手,为了稳固至高无上的权力可以利用任何人,也可以牺牲任何人。现在为确保太子李弘的地位,割舍一两个庶出之子又算得了什么?恐怕“父子天性,骨肉至亲”的观念在他们李家根本就不存在,高祖、太宗两朝有过多少骨肉之憾?
爬到顶端的那一刻他头上再度冒出虚汗,不仅因为劳累,更因为紧张和压抑。谁也摸不透在这雕栏玉砌之下隐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没人会为他这么个青袍小官领路,不过他尾随着几个装束和自己差不多的官员很快就找到中台。作为天下行政的中枢,这里绝非“繁忙”二字所能概言,小吏们捧着公文来来往往,外地入京递交奏疏之人更是成群结队。绿衣青袍者不出奇,甚至还有一两位绯袍高官,也无可奈何地挤在队伍中。他怅然望着这一幕,彻底领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蚍蜉如何撼树?满腹的锐气此时仅剩下不到三成了——理直未必气壮,当仁也需相让,官场中的一切不是对错决定的,而是地位决定的。
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在后面等着,没人愿意帮他,也没人敢帮,裴聿的态度已说明一切,如今谁敢得罪如日中天的武皇后?
但权势可以压人,却不能让人心服。不管别人怎么想,不管当今天子对皇后多么纵容,他心里是大为不服的。这不仅是出于对李素节的同情,也非“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观念使然,而是他从性情上就不认同武媚——他和武媚天生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人。面对生活,那女人热情高调、嬉笑怒骂;而他沉郁刻板、不苟言笑。面对礼法,那女人嗤之以鼻,总是自出手眼、敢破敢立;而他却视之为天、谨慎克己。面对挫折,那女人一贯强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甚至不惜以乱伦、陷害、僭越的手段改变命运;而他却笃信两个字,一曰忍,一曰诚,忍到海枯石烂,也谨守一定之规。彼此的人生信条针锋相对如同水火,所以对他而言,武媚是他最不愿意打交道的那种人。
但是不愿意也没办法,既然那个女人正大光明地坐到了朝堂上,而且拥有了审阅奏疏、管辖朝政的权力,这关就注定躲不过。外柔内刚、心机深沉的皇帝,处事狠辣、手腕强硬的皇后,再加上个老奸巨猾的宰相许敬宗,莫说拯救李素节,他自己的命运又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