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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出大楼,沿着浙江路,往大上海饭店方向走去。“跟我来吧,尤金,我知道离这儿不远有个很不错的小吃摊,那里的牛肉面很不错,我还有几个铜板,我请你。”

“真的吗?我可不想……”

“来吧。”托马斯亲热地拍了拍他的背,他带着尤金往北走到台湾路[32]上,在两座楼房之间的转角处,有一个热气腾腾的街边小吃摊,蒸汽裹着香味在空气中弥漫,几张小桌子边坐满了食客,埋头呼噜噜地吃着面条。“坐下吧。”托马斯说道,“吃了这碗面就舒服了。”

宋玉花接到指令前往陈炉村,跟农民学习。那里的农民,其实都是烧瓷匠人,陈炉的村民除了在田野山坡里耕种之外,几乎每个人都会做瓷器活。连村民的屋舍,也会采用废弃的瓷器,作为建筑材料。和别的地方不同,这些普通村民的房子,非常有陶瓷之村的特色,既有用整只的次品废品垒起来砌成外墙,也有将敲碎打破的瓷片掺杂在泥土里,有些房子甚至就做成瓦窑的形状。人们告诉她,冬天去陈炉村是幸运的,瓦窑一烧起来,整个村子到处都热腾腾的。在苦寒的北方冬天里,她这个从南方去的姑娘,日子就不会那么难过了。听了这些话,她试图装出情绪很高的样子,可她心里一直嘀咕:这可不是我来北方的目的啊,我向往的是去革命圣地延安。

和那群从郑州来的学生一起,坐上一辆叮当乱响的平板卡车,在土路上颠簸震颤,宋玉花一直在提醒自己,自己是来学习的,要虚心接受教育,要不断进步。这些学生青春洋溢的欢乐情绪,让她对自己的失望和抵触感到惭愧。再说,他们这次去陈炉村,也是有任务的,前一年的秋天,大雨造成滑坡,毁坏了大片耕地,他们这次就是去整地修复。

当小村庄进入他们的视野时,连绵不断的山坡上,缕缕青烟从瓦窑上升起,消散在灰蒙蒙的空中。那时,冬天的太阳正在坠落,渐渐地快要沉没在山后,空气中的寒冷越来越重。继而,饥饿席卷了他们,他们缩在卡车上,又冷又饿。卡车从村民的院落前经过,那些挂在门口的一串串包谷,还有地上成堆的大豆马铃薯等等农作物,都引逗着他们的食欲。在渐渐降临的暮色里,他们脸上的飞扬神采也渐渐退去。卡车在一个半山坡上停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两眼窑洞,车上的人陆续下去后,卡车就开着跑了,他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寒冷。这两个窑洞,一个供男生住,另一个供女生住。在这个时分,洞里和洞外几乎一样寒冷而黑暗。不过,他们很快就烧热了土炕,煮上了干玉米[精][查]子,一会儿他们就能吃上简单的玉米糊糊了。明天,他们可以去跟老乡要点蔬菜,要点油和盐,或许还能要到一些猪肉。夜里,女生们挤成一排睡觉,宋玉花右侧卧着,夹在这么多年轻的身体中间,她感到温暖而安全。当她第二天早上醒来时,听到有人在唱歌。

几天下来,宋玉花就发现一起来的男生中,没有一个人能让她感兴趣,产生多了解一点的欲望。不过,有这种心思,多少还是让她有点为自己感到惭愧。等时间到了,她还是要回到托马斯身边的,只是现在她要学着做一回农民。

她喜欢上了这个叫陈炉的村子,喜欢红彤彤的太阳从黄土坡后升起,仿佛是被清晨公鸡的啼鸣托起来的;喜欢那些朴实的老匠人,看见他们帮着整好了他家的稻田之后,流露出手足无措的感激;她也喜欢夜晚在窑洞里,感受和女生们挤在一起的温暖;她还喜欢学生们被跳跃的篝火映亮的脸庞,兴高采烈地唱着刚刚学会的歌曲,他们总是在合唱,所有的歌声都是关于“我们”,我们要一起向前进。她知道,他们唱的是一首非常流行的歌曲,那是一个影片的插曲,在夜上海时代由上海电通公司拍摄的,左翼音乐家聂耳作的曲。第一次真正完整地听到这首歌,却是在陈炉村的日子里,当她和大家一起,一边劳动,一边唱歌。在每天挥铲挖土的艰苦劳动中,她理解了这首代表这场革命运动精神的歌曲。从小,她受钢琴老师的启蒙,认识了西方的音乐,所以,当她听到托马斯的琴声,就陶醉在他的琴声之中。她向来偏爱西方的音乐,从上海来到北方后,她有意识地隐藏了自己的喜好。可是,在陈炉村,当她和怀有共同理想和抱负的年轻人们一起,在田野里放声歌唱时,她感觉音乐又回到了她的身上,但是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她不再是低声吟唱,而是放开歌喉,声音高昂嘹亮。歌声在黄土地上飘得很远,大家都喜欢她的歌,她知道,这样的歌声,托马斯也会喜欢的。每当伙伴们夸她唱得好,她都很感激托马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那一天,是托马斯为她定准了音调。很多个夜晚,当她躺在北方的床上,思念着托马斯的时候,她都会想起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