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6/10页)

没错,他付得起。从那周起,他就开始看房子,最后在黄浦租下了一间小小的底楼单间公寓。公寓位于北京路的尽头,对面就是外滩码头,河面清凉的空气透过木百叶窗,在小房间里飘荡。他喜欢这个地方,水边的公寓,让他回想起在外公农庄里的童年时光。他们在他收工后去那里,在午夜的凉爽空气中入睡,在清晨的各种声音中,和这座城市一起醒来,他再回到他自己的住处。这是他最后的一段宁静生活,直到世界在他眼前崩塌。

宋玉花左思右想,不知道把一颗钻石交给组织,以解决组织上经费短缺的燃眉之急,这样做是否妥当。这个举动,如果被杜月笙发现,那么她是必死无疑。当然,只要杜月笙发现她私底下和外界有任何联系,她都是必死无疑,所以,多一层冒险其实已经无所谓了。她的忐忑不安还另有原因,她担忧的是,作为一个进步人士,捐献一颗钻石,是否会显得太浮华了。这可是钻石啊!如果先兑现成银元,或许会更合适,可是,那样的做法会带来更多的危险,只要珠宝商一说出去,杜月笙马上就知道了。

然而,只有捐出这颗钻石,才能表达她的忠诚。这份忠诚,是她愿意表达的,只是过去她苦于无法表达。在遇到组织之前,她的生活是无望的,她的前景是暗淡的,即使到了三十三岁重获自由,她也是一个被遗弃的老女人,没有人还会要她。而现在不一样了,她有了生活的目标,有了为之奋斗的目的,这项事业,将她和她的同胞以及国家的命运联系在了一起。而这个颗钻石,本来就应该属于这个国家和她的人民,她只不过是在无意中发现了它,献给组织,就是它最好的去处。

而且,只是其中的一颗而已,另外三颗,她还是藏得好好的。

阵雨停了,她看着马路两边的店铺又打开了木门,旧货店的老板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支起简陋的货架,重新把旧书旧报和一些古玩搬出来,不一会儿,摊子边上聚集了一些戴着宽檐遮阳帽,身着棉布长衫的男人,他们停下来翻阅着那些线装书和古籍旧书。那位写字先生也出来了,这个小城镇出来的落第秀才,这会儿靠着他那张摇摇晃晃的小桌子,百无聊赖地等待着顾客。

她为这些男人感到难过,因为她自己也是受过教育的人,但是,除了给杜月笙做做翻译,别无他用。在赌博输了钱之前,她爸爸可是想把她培养成为一个现代女性的。他为她的哥哥请来了最好的家庭教师,要她也在一边听着。后来,哥哥得了肺炎死了,爸爸伤心欲绝,继而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这个大女儿身上,他的小玉花,冰清玉洁的花朵。这一个很传统又很乡土的名字,她从来都不喜欢。可是,她是个乖女儿,她不仅接受了这个名字,也听从爸爸的吩咐,认真念书,讨得爸爸欢心。那时候,她才八九岁,她已经能感觉到要为这个家庭挑起重负,不辜负爸爸对她的期望。那时候,她的妹妹们还都是幼儿,她所有的时间都和家庭教师在一起。

然而,妈妈去世后,一切都改变了。从那时起,她爸爸开始夜里出去,到了第二天早上,惨白着一张脸,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家里的古玩一件件地不见了,先是一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百花纹碗,后来是一只乾隆年间的白玉香炉,还有一只成化年间的青花龙饰瓷盘,最后,爸爸把手伸向了她妈妈遗留下来的翡翠手镯。那些早上,他口袋里揣着现金,有时候还会带回来一些毫无用处的抵押品。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可她什么都不能说,因为她只是一个女孩子,没有她说话的地方,除了眼睁睁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办法。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那天他的手气一塌糊涂,于是,祖上传下来的宅第以及周边的地都被他输掉了。

就在那时候,他乞求她,毫无羞耻地在她面前跪了下来。

“爸,不要这样,”她惊叫道,“快起来。”那是她不堪回首的记忆。她宁愿去回想那清幽的庭院,用人们手里端着水盆手巾,穿过那个圆洞门进来,恭恭敬敬地递上来,离去时,布纳鞋底在青石板路上慢悠悠地拖着。这样的记忆,才是她允许存在于脑海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