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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鸣的脸慢慢地硬冷起来,仿佛戴上了一副面具,掩盖了心中的翻江倒海。这已经抵达他脆弱的平衡点了。

“同意吗?”

林鸣默默地垂下了眼睛,“好吧。”他违心地说。

礼拜五,又到了冯医生给杜太太上门出诊的日子。冯医生在大太太的软榻边坐下,给尊贵的大太太搭了脉,又察看了她的眼白和舌苔。他开出了一张新方子,还建议大太太晒晒太阳,呼吸点新鲜空气。整天抽鸦片的大太太,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鸦片味。宋玉花一直陪坐在一边,冯医生临走时,她起身从大太太的钱包里拿出了几枚银元给了冯医生,谢了医生。

那天很晴朗,宋玉花轻轻转动木百叶,阳光立刻透过缝隙,洒了进来。这是晚春最好的时候,再过一阵,黄梅天就要开始了,到那时,空气里充满了水汽,地板和墙壁上也会返潮。

大太太的脸上现出惊恐的神情,她不习惯太阳。宋玉花走到她身边,抚着她的手说,医生说了,这样对你有好处。大太太像一个孩子一样平静下来了。

阳光透过木百叶,将一缕缕光线照在了进来,在宋玉花的记忆中,这是第一次她在大太太的房间里看见阳光。和煦的晚春清风也吹了进来,她看着灰尘在光线中跳舞,在阳光下,大太太的脸上难得有了一丝红润。宋玉花看着她的脸,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在这个家里,她是个仅次于女佣的人,只有在大太太身边,她才是有用的。她看见大太太的眼神有点不对,直勾勾地盯着墙壁,顺着她的眼光看过去,墙上是一幅画,她平时都没注意到这幅画,现在阳光正好打在这幅画上。大太太慢慢地抬起了手,手指指着画,好像要说什么话。

一只苍白的、像爪子一样的手伸了出来,轻轻地触碰了一下宋玉花的手腕。“那里。”这位老女人指了指墙壁。

什么?你是说,那幅裱好的画吗?宋玉花起身走了过去。

“画的后面。”

宋玉花很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位沉湎于鸦片的老女人可从来没有说过这么完整连贯的话。这幅小小的扇画,裱在镜框里,是模仿明代画家陈洪绶的粗劣赝品,这种展示艺术修养的画作,很受中等人家的青睐。

“后面。”大太太又说了一遍。宋玉花将画框掀开一角,后面什么也没有,她只看到泛黄的墙纸。

可是大太太依然伸着她蜷曲的手指,宋玉花的眼光落到了画框的背后,她看到了一只小小的丝绸布袋,陈旧的抽绳系在画框背后,上面落满了灰尘。

“是这个吗?”她把画框翻转了一点点,好让大太太看到那只小布袋。“那是我的。”大太太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到,“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宋玉花拨开那团丝线,把小布袋取了出来。“给。”她递给了大太太。

大太太干枯的手指无力地颤抖着,嶙峋的骨头上包着一层薄薄的皮,透明的一样。“你把它打开。”

一根细细的绳线,扎着小布袋,宋玉花小心地解开绳子,打开了小布袋。她坐在大太太的床边,身下是一床深蓝色的丝质被罩,她翻转布袋,晶莹的钻石倾泻而出,宋玉花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宋玉花确信,很久以来,大太太已经忘了还有这些钻石了。在华格臬路上的杜公馆里,她听到的故事是,当时,年轻的大太太刚刚迷上了抽大烟,她和杜月笙为了钱吵得不可开交。因为杜月笙为了不让她太上瘾,限制她的用度。正如宋玉花确信大太太一度已经遗忘了这些贵重石头的存在,她也确信,杜月笙根本不知道这些石头的存在,因为,如果他知道的话,它们就不会在这里了。

宋玉花盯着这些钻石,在深色丝绸被罩的衬托下,这一小堆宝石透出柔和的光亮。杜月笙每个礼拜至少会到这屋里来一次,来了就会坐在这床边和大太太说几句话,可他一点儿都不知道这些钻石的存在,想到这些,宋玉花心里掠过一丝兴奋。

她知道,杜月笙一来,会对大太太讲讲家里发生的事儿,好像她还能听他讲话一般。每个礼拜,他都会在她的身边坐上个把小时,一直如此,像周而复始的月亮一样稳定。虽然她恨他,但是,在他对待大太太的态度上,宋玉花觉得无可挑剔。一阵伤痛涌上心头,差点淹没了她。没有人会这样宠爱她,照顾她,这样耐心地陪伴着她。不可能了,她被卖给了一个老男人,在他眼里,她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个女人。当然,她也感到了庆幸,她丝毫也不想他碰她的身体,可是,她的心里很受伤,因为作为一个女人的她就这样被遗忘了。杜月笙会在某一天放了她,可是,那时候她将是三十出头了,而且一无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