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第5/10页)
在这次“成人仪式”之后,只要有可能,我更情愿把惩罚、报复和反击的权利留给我的国家的法律。这是一个必要的选择:我的过去塑造了我,而我不太可能再改变。如果我曾经目睹这个世界在我面前崩溃,如果我被判处流放而失去了公民的身份,如果我被严刑拷打而昏厥,失去意识(并超越意识),那么我也许会“以牙还牙”,像埃默里那些“愤恨者”们一样生活。为此,埃默里还专门写了一篇充满痛苦的长文。
以上论述了文化在奥斯维辛中显而易见的劣势。那么,文化真的毫无优势吗?如果我否认了文化的优势所在,那么我真是对我所接受的适度的(而且“过时的”)中学和大学教育有些忘恩负义,埃默里也不会否认这一点。文化是有用的:不是经常,不是每个地方,不是对每个人,但在有些时候,在特定的偶然情况下,文化就像宝石一样珍贵。文化的确是有用的,它甚至会让人感到如腾云驾雾般凌虚驭空(但有着再次摔到地面的危险);这种洋洋得意的感觉持续得越久,越强烈,摔到地面时就会越痛苦。
比如,埃默里向我讲述了一位在达豪集中营研究迈蒙尼德(Maimonide)的朋友,只是他的朋友是集中营医务室门诊的一名男性护士。而在达豪集中营,尽管管理严格,仍然有一个图书馆。而在奥斯维辛,甚至看一眼报纸都是耸人听闻的危险事件。一天黄昏,完成工作后,在列队走过波兰的泥浆地时,他试着再次回忆荷尔德林(Hölderlin)的一些诗句。这些诗句曾令他颇为感动,但他这次并没有成功:那些诗句就在那,在他的耳边回响,但它们再也无法让他感动。而另一次(显然是在医务室,额外的一份热汤缓解了饥饿之后),约阿希姆·齐姆森(Joachim Ziemssen)的形象——托马斯·曼(Thomas Mann)的《魔山》(Magic Mountain)中那个道德败坏却极有责任感的军官——却让他的心中充满了狂喜般的热情。
知识对我是有用的。并非每时每刻,有时可能通过隐秘的、不可预见的途径,但它的确对我是用的,也许还救过我的命。在四十年后,我重读《活在奥斯维辛》中的“尤利西斯之章”。这是我能够印证其真实性(这是一种确认措施:在如此巨大的时间跨度下,正如我在第一章所说的,一个人会怀疑自己的记忆)的少数情节中的一个,因为我当时的对话者,让·塞缪尔(Jean Samuel),是那本书中少数仍然活着的人之一。我们仍是朋友,我们见过几次面,而我们之间的记忆有些分歧:他记得那次对话,但是,可以说,记不得(或者记错了)其中的重点所在。在那时,他对但丁并不感兴趣。我们当时肩头担着汤。而我通过自己冒失而天真的努力,通过我的言语和混乱的学术回忆,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用我对但丁的热爱感染了他。是的,在此处,我写道:“要是谁能告诉我怎么接下去,我情愿把今天的汤给他,我忘记了结尾的地方。”我既没有说谎,也没有夸张。我真的会用汤和面包,也就是说,血液,去拯救虚无中失落的记忆。而在今天,靠着印刷纸张的帮助,我可以随时随地、毫不费力地查阅但丁的诗集,这也似乎因此毫无价值。
在当时当地,它们有着巨大的价值。它们让我有可能重建与过去的联系,从遗忘中拯救我的过去,并强化自我认识。它们让我相信,我的头脑,尽管被必要的日常事务所篡取,却并没有停止思考。它们提高我和我的对话者的眼界。它们让我的灵魂得以喘息,虽短暂却使我不至于陷入麻木,事实上,使我获得精神上的解放,并与众不同:总之,让我找到了自我。只要读过雷·布莱伯利(Ray Bradbury)的《华氏451度》(Fahrenheit 451),都会知道被迫生活在一个没有书的世界将是多么可怕,以及在这样一个世界中,对书的记忆是多么宝贵。对我而言,集中营也是如此。在“尤利西斯”前后的那段时间,我记得我总是缠着我的伙伴们,让他们帮助我找寻过去世界的碎片,但从他们那里所获不多,反而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恼火和怀疑——这个家伙干吗一直要找他的莱奥帕尔迪(Leopardi)和阿伏伽德罗常数(Avogadro’s number)?他是不是饿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