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Shame 羞耻(第5/7页)
转化道德标准的代价总是高昂的,所有的持异端者、叛教者和持不同政见者都知道这一点。我们不能用今时的道德标准去判断我们或他人彼时的行为,因为这些行为是由彼时的道德标准所驱使的。然而,当“他人”中有人感到有权将我们视为“叛教者”,或者,更准确地说,将我们视为离经叛道之人,我认为我们的愤怒是恰当的。
你会不会感到惭愧?因为自己替代他人而活下来?特别是,死去的那个人比你更慷慨、更敏感、更有用、更聪明、更具有活下去的意义?你无法阻止这种感觉:你自省其身,搜寻你的记忆,希望找出其中的所有原因。而你并没有掩饰或伪装你的记忆。不,你发现没有明显的罪过,你没有篡夺任何人的位置,你没有打过人(但你是否曾有力量这样做呢?),你没有接受职位(但没有人向你提供……),你没有偷任何人的面包;尽管如此,你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感觉。这不仅是一种假想,更是猜疑的阴影:每个人都是他兄弟的该隐,我们每个人(但我这次所说的“我们”要广泛得多,事实上,普遍性的意义)都篡夺了邻居的房屋,并取而代之。这是一种假想,但它噬咬着我们:它像蛀虫一样深深地隐藏在我们的心灵之中,尽管从外表无法看见,但能感觉到它的噬咬和锉磨。
我从集中营回到家之后,一位年长的朋友来看望我,他温和而坚定,是人格宗教的耕耘者,但在我看来,他总是过于严肃而认真。他很高兴看到我还活着,而且基本上安然无恙,也许更成熟和坚强了,当然拥有更丰富的人生阅历。他告诉我,我的幸存不是偶然,不是运气的积累(我那时这样认为,现在还是这样认为),而是神的佑护。我有着神的印记,是被神选中的人。我,一个无神论者,甚至在奥斯维辛之后更不相信神的存在,居然蒙受了神的慈悲,成为一个被拯救的人。但为什么是我?这不可能知道,他回答。也许因为我必须写作,并通过写作来作证。事实上,难道我不是早在1946年就写作了一本关于集中营生活的回忆录么?
这样的观点对我而言是颇为可怕的。就像碰触一根裸露的神经,它让我痛苦,并唤起我之前所说的怀疑:我活着,代价也许是另一个人的死去;我活着,是取代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我活着,便篡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存权,换言之,杀死了另一个人。集中营的“被拯救者”们并非最优秀的人,那些注定去行善之人,那些传达神的信息的人,我所经历和目睹的证明事实恰恰相反。更合适的说法是,那些最糟的人幸存下来:自私者、施暴者、麻木者、“灰色地带”的合作者、密探们。这并非一定之规(集中营里没有一定的规律,人类的行为同样也没有),尽管如此,这仍然是一个规律。我感到无辜,没错,因为我也是“被拯救者”中的一员,所以通过我的眼睛(还有其他人的眼睛)永远寻觅一个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最糟的人幸存下来,也就是说,那些最适应环境的人;而那些最优秀的人都死了。
钱恩(Chaim)死了,来自克拉科夫的一个制表匠,一个虔诚的犹太人,不顾语言的困难,尝试理解和被理解,并向我,一个外国人,解释在至关重要的被俘第一天如何幸存的重要法则;萨博(Szabo)死了,那个沉默寡言的匈牙利农民,几乎有两米高,因此也是所有人中最饥饿的,只要他有一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帮助比他更弱小的同伴工作;而罗伯特(Robert),巴黎大学的一名教授,向周围播撒勇气和信任,能说五种语言,因凭借他那惊人的记忆记录下每件事情而筋疲力尽,要是他还活着,一定能回答那些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的问题;巴鲁克(Baruch)死了,来自里窝那(Livorno)的一名港口工人,死于进入集中营的第一天,因为他用拳头去回答他所挨到的第一击,三个“卡波”联手杀害了他。这些人,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死亡并不能侮辱他们的勇气,但他们却因勇气而死。
我的宗教朋友还告诉我,神让我幸存,从而让我作证。我的确尽全力这样去做,但我也可能不去作证。只要有机会,我仍然会这样去做。然而,一想到作证这件事本身让我获得了生存的特权,并让我几乎一帆风顺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就会让我感到不安,因为我在这特权及其结果之间看不到任何的比例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