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The Gray Zone 灰色地带(第5/13页)
这种模仿、认同感或仿效,或者说,压迫者和受害者的角色变换,已经引发了许多讨论。真实的和虚构的,令人不安的和平庸的,激进的和愚蠢的——各种各样的说法都被表达过——这不是一片处女地,恰恰相反,这片土地已经被深深地耕犁过,被践踏,被撕裂。电影导演莉莉安娜·卡瓦尼(Liliana Cavani),在被要求就她的一部美丽而虚伪的电影简短发表看法时说道:“我们都是受害者或凶手,而我们自愿地接受这些角色。只有萨德(Sade)和陀思妥耶夫斯基(Dostoevsky)真正了解这件事。”她还表示相信“在每个环境中,在每段人际关系里,都存在着受害者与施刑人的动态关系。这种关系或多或少地被明确表现出来,并往往存在于潜意识层面中”。
我不是一个潜意识和思想深度的专家,但我的确知道很少有人在这个学术范围内能够成为专家,而这极少数人都是最小心谨慎的。我不知道,也没有兴趣知道,在我的内心深处是否也潜藏着一个杀人凶手,但我的确知道,我是一个无罪的受害者,我不是凶手。我知道这些凶手存在过,不仅在德国,而且仍然存在,有些已经金盆洗手,有些仍然活跃着,把他们同受害者相混淆是一种道德疾病,一种美学上的故弄玄虚,一种同谋的邪恶信号;而首先,这是向否认事实者(有意或无意)贡献的一份珍贵的服务。我知道,在集中营里,或者更广泛地说,在人类的舞台上,发生着各种各样的事情,单一的事例难以证明什么。尽管我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并重申:把杀人凶手同受害者相混淆,是从根本上蒙蔽我们对于公正的需要。对此,我还有几句话要说。
不可否认,在集中营内外,都存在一些灰色的、立场模糊的人,准备出卖人格和道德。而集中营内的极度压力倾向于提高他们的地位;他们既是犯罪的主体(随着他们选择的自由度的提高,他们的罪行也迅速增长),也是体制犯罪的载体和工具。同样不可否认的是,大多数压迫者,在他们犯罪的同时,或者(更多的时候)犯罪之后,会意识到他们的行为是错误的,可能体验到怀疑和不安,甚至受到惩罚。但这种痛苦不足以让他们归于受害者的行列。出于同样的原因,囚犯们的错误和缺点不足以把他们等同于他们的看管们。集中营里的囚犯成千上万,来自社会的各个阶层,也几乎来自欧洲的每个国家,代表着人类的一种平均的、未经选择的抽样。即使不考虑他们骤然坠入的这个地狱般的环境,人们也没有道理要求他们(正像那些虚华辞藻所维护的)达到圣徒或禁欲哲人般的行为标准。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他们的行为都是预先规定的。在几周或几个月的时间里,他们被剥夺到只能单纯地生存下去,在一个毫无选择(尤其是道德选择)的环境中,每天在饥饿、寒冷、疲劳和殴打中挣扎。在这些人里,很少有人能在这样的考验中幸存下来。而他们的幸存,只是靠着一系列小概率事件的组合。总之,他们是靠着运气活了下来。除了刚开始时他们的健康条件可能都很好,试图在他们的命运中寻找一些共同点的做法并没有什么意义。
奥斯维辛和其他灭绝营的特遣队(Sonderkommando)代表了合作者的一个极端案例。对于他们来说,人们难以提到“特权”——他们的特权仅限于(但多么巨大的代价!)在几个月内能够吃饱。这肯定不会招致其他囚犯的嫉妒。这个非常含糊的字眼,“特遣队”,党卫军指的是那些值得信赖,去操作焚尸炉的囚犯们。他们的任务是在新到的、要被送进毒气室的囚犯(往往完全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他们)中维持轶序;从毒气室运出尸体;拔掉尸体的金牙,剃掉女犯的头发,整理和归类衣服、鞋子和行李箱里的东西;把尸体送进焚尸炉,并监视炉体的运转,提取和清理骨灰。奥斯维辛的特遣队,视时间不同,人数从700人到1000人不等。
特遣队并不能逃脱其他每个人的命运。恰恰相反,党卫军千方百计使任何特遣队员都无法存活并说出真相。在奥斯维辛,前后共有12个特遣队,每个特遣队在几个月内维持有效运作,然后即被屠杀。每次德军都采用不同的诡计来避免他们进行可能的抵抗。每个特遣队的第一个任务便是焚烧他们前任的尸体。在1944年10月,最后一个特遣队进行了暴动,炸毁了其中一个焚尸炉,随后在一场完全不对等的战斗中被镇压(我稍后会介绍这场战斗)。所以,特遣队的幸存者极少,只有个别人因为命运一时不可预见的异想天开才侥幸存活。在解放后,他们中没有人愿意述说他们可怕的生活境遇。我们关于特遣队的信息,来自于幸存者贫乏的证词;来自于他们的“教唆者”在各个法庭上的供述;来自于偶然接触过特遣队的德国或波兰“平民”的证词,还有最后的,某些特遣队员,为了未来的记忆而狂热书写的日记。这日记被极端小心地埋藏在奥斯维辛焚尸炉附近。所有这些信息相互一致,但我们仍然发现难以在我们面前展开一幅完整的画卷,去了解他们每天如何生活,如何看待自己,如何接受他们的生活境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