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论/再创嘉年华(第4/6页)

但这种补偿性的欢愉并不能满足我们深处的渴望。一旦你拒绝消费文化、商业娱乐、药物的诱惑,很快就会发现人类生活中有些事“消失了”。我们很难确切指出那是什么,若用比较不精确的字眼表达,则是“灵性”或“社群”。知识分子常常发表一堆冗长的文章,谈论我们社会丧失了黏着剂,再也没有强力的工具能把我们和家人以外的陌生人联系在一起。1985年,历史学家罗伯特·贝拉(Robert Bellah)等人出版《心的习惯:美式生活中的个人及其归属》(Habits of the Heart:Individual and Commitment in American Life)。他们发现,美国人沉迷于个人的野心中,无法想象自身外有更大的社群。2000年,政治学者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出版《独自打保龄球:美国社群的衰落与复兴》(Bowling Alone:The Collapse and Re-vival of American Community),他在书中指出,美国人不只减少参与公民活动,对其他团体活动也都不热衷。知识分子纷纷站出来提倡“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目的在恢复小型、团结社会中才有的那种凝聚力,这股思潮的拥护者包括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夫妇。

对多数人而言,“消失”的那些事情很快就可以用宗教取代。如同马克思预测的,宗教不会凋谢,甚至正大举地复苏,在美国为主流的基督教与全球各地的伊斯兰教仍然欣欣向荣。人们在宗教中找到许多寄托,例如活着的目的、受苦受难的形而上学解释等。在宗教里也能找到社群,不管是伊斯兰的“乌玛”(umma,编按:来自同一地区、祖先相同的社群)或临近的小镇教堂,都让人有归属感。基督教拟人化的上帝更是成为人类团结的象征,虽然我们肉眼看不见,但他能陪伴我们、安慰我们、给予各种建议。据说他能治疗忧郁、疏离感、寂寞,甚至解决一些现实的问题,像是酒精与药物成瘾,他发挥的力量就像有爱的社群一样。

但比起过去热爱跳舞的宗教,今日的“信仰”比较呆板、没有活力。不过既然是“信仰”,也就是说它基本上是由信念组成,而不是直接的认知。不过史前时代祭典上的舞者、酒神的伴侣或伏都教的信徒并非如此,他们不“相信”神存在,而是“感知”到神,因为集体狂热活动到达高潮时,神明便附身在他们身上。现代基督徒也许有类似的经验,但基督教的基本要求是“信念”,得通过努力想象才知神意。相反地,狄俄尼索斯不会要求追随者相信他,而是呼唤他们前来与他接触,让他进入他们的身体与心灵,感受他的狂野与光芒。

从以上种种论点看来,我们想象中那些“未改信基督的野人”看到文明的成果,应该会感到失望。他们会感慨神明不见了,现代人要请神降临的话,就得运用自己的想象力以及内在的信念,而不是跟众人一起参加祭典。他们也会被现代人繁衍的成果吓到,地球上居然有这么多人口,快超出环境负荷了。虽然人口这么多,但个人的生活并没有变得更丰富,人与人之间反倒充满敌意与挫败感。周边环境的惨况令他们害怕,科技进步了,但对于贫穷与疾病仍然无能为力。最令他们难过的是,这些同种人已经濒临灭亡的边缘了——流行病、全球暖化、核武威胁、自然资源耗尽,这些危机终将毁灭人类。现代人又太过疏离,无法团结起来面对问题,像远古的智人那样肩并肩站在一起抵抗掠食者。

当然,我们已经开始尝试解决问题了。世界上数百万的人参与各种运动,关心经济公平、和平、平等、环保等议题,这些运动孕育出我们日常被动生活中难以见到的团结和欢庆精神。不过,今日我们已经找不到人要创造单纯的集体欢愉活动了。大多数人已不太熟悉“集体欢愉”这个概念,还以为是一种异国情调。

我们得好好解释一下为何集体欢愉的声音消失了。我们先还给庆典的敌人一些公道,比如罗伯斯庇尔。假如他们有些幽默感,愿意讨论一下的话,大概会想说服我们,那些失去的东西其实不重要。说真的,只有傻瓜或是嗑太多药的嬉皮才会以为,恢复庆典和狂热仪式可以拯救人类以及解决目前的危机。就算我们现在复兴了过去的庆典活动,还能找回它原来的热度和意义吗?手牵手、一起唱歌跳舞并不能带来世界和平,也不能修复被污染的大地。事实上,庆典有时候只是用来安抚或麻痹参加者的情绪。欧洲好几个世纪以来,嘉年华与暴政并行不悖,因此学者才用“安全阀”来解释嘉年华的社会功能。美洲原住民无法靠狂热仪式“神鬼之舞”改变他们种族被灭绝的命运,同样地,被殖民的非洲人跳舞跳到出神也不会变得刀枪不入。在群体存亡的关键时刻,举办狂热仪式可能只是浪费体力。不只如此,像海地的独裁者“爸爸医生”杜瓦利埃('Papa Doc'Duvalier)就极力支持伏都教,好用它来加强对人民的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