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第5/10页)

方步亭今天走进自家客厅,像走进了荒原。

下人们照例都回避了,只有程小云在关切地望着他的身影。

方步亭没有望程小云,没有像平时一样先走向洗脸架前去擦洗,也不像往常太过疲惫时去到他专坐的沙发前靠下,而是踽踽走向那架前几天才搬到客厅的钢琴边,在琴凳上坐了下来,又不掀琴盖,只是坐着。

程小云轻轻地走了过去,知道这时不能问他任何话,将手伸到琴盖边,望着方步亭,准备揭开琴盖。

方步亭却轻轻将琴盖压住了。

程小云的手只好又离开了琴盖:“给你熬了绿豆粥,我盛去。”转身准备向厨房走去。

方步亭这才望向了她的背影:“姑爹呢?”

程小云的背影:“去找那几家公司了,走的时候说,争取这两天多调些粮食。要找他回来吗?”

“不要找。”方步亭望她的目光又移开了,“眼下这个家里真正能够帮我的也只有他了。”

“是。这个家除了你就只有姑爹,最多还有你的两个儿子。”程小云依然背对着他。

方步亭没有吭声。

“我知道。”程小云的声音有些异样,“我从来就不是这个家里的人。木兰也不是。方步亭的家里从来就不应该有女人。”

方步亭凄然地抬起头,望着她:“来。”

程小云没有转身。

方步亭轻叹了口气,从她背后伸出手拉住了她的手。

“你还没有回答我。”程小云试图将手抽出来。

方步亭紧紧地握着:“看着我,我回答你。”

程小云只好慢慢转过了身,今天却不愿望他的眼,只望着他的前胸。

客厅外的蝉鸣声响亮地传来,这座宅子更显得幽静沉寂。

“听见了吗?”方步亭问的显然不是蝉鸣声。

“听见什么了?”程小云依然不看他的眼。

方步亭:“孟敖在说话……”

程小云这才慢慢望向了他的眼,发现这个倔强的老头眼中有泪星。

方步亭这时却不看她了,把脸转向门外:“东北的学生又上街了……那样的场面,李副官长代表副总统讲话全不管用。孟敖讲话了,全场竟鸦雀无声。其实,他从小就是个最不会讲话的人……”

程小云这才感觉到了方步亭今天迥异往常的痛楚,轻声问道:“他都说什么了?”

方步亭:“说什么都无关紧要了。小云,听我的。中华民国走到尽头了,我们这个家也走到尽头了,我的路走到尽头了……我的两个儿子也出不去了。培东得留下来帮着我收拾残局。只有你还能走,带上木兰,这几天就去香港……”

程小云抽出了手,突然将方步亭的头搂在了怀里,像搂着一个孩子!

这可是程小云从来不敢有的举动。

方步亭本能地想保住平时的矜持,头却被程小云搂得那样紧,动不了,便不动了,让她搂着。

两个人都在听着院子里传来的蝉鸣声。

“你还没有答应我。”方步亭轻轻握住程小云的两只手,轻轻将头离开了她的胸。

“答应你什么?”程小云嘴角挂着笑,眼里却闪着泪花,“孟敖和孟韦都叫我妈了,两个不要命的儿子,再加上你和姑爹两个连儿女都管不住的老孩子,这个家,这个时候叫我走?真像孟韦说的那样,我跟着你是因为你有钱?”

方步亭望了她好一阵子,脸上慢慢有了笑容:“再贤惠的后妈也还是会记仇啊。”突然,他掀开了琴盖,“离开重庆就没给你弹过琴了。来,趁那两个认了你却不认我的儿子都还没回。我弹你唱。”

程小云这次拉住了他的手:“还是先把姑爹叫回来吧,也许他弄到了粮食,孟敖回来也好说话。”

方步亭:“粮食是种出来的,不是弄出来的。姑爹他也不是神仙啊。”说着固执地抬起了两手,在琴键上按了下去。

琴键上流淌出了《月圆花好》的过门。

《月圆花好》的钢琴声淌进了空空荡荡的帽儿胡同,一辆黄包车流淌过来,在一家四合院门前停住。

遮阳盖的车上就是谢培东,长衫墨镜,提包收扇,飞快地下了车。

院门立刻为他开了,又立刻为他关了。

“培东同志!”

谢培东的左手刚取下墨镜,便被院门内那双手紧紧地握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