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7/10页)

不到六十的人,却像满嘴无牙的八十老人在吃着最后的晚餐。

方孟敖就站在门口,不动,亦无声,等他将那个汤圆吃完。

“那一碗是你的。”方步亭说话了,依然低着头,居然又去舀第二个汤圆,还是先咬一半,在嘴里慢慢嚼着,“我亲手做的,我母亲当年教的,却总是没有她老人家做的好吃。”

方孟敖的目光早就扫视了整个客厅,早就发现其他照片都不见了,却有一幅原来没有摆出来的照片孤单地摆在客厅正中的案上!

前排正中坐着一个慈祥的老太太,身前搂着约三岁的孩子;后排站着一男一女,一个儒雅,一个美丽,细辨还能看出是年轻时的方步亭和孟敖的妈妈。

那个三岁的孩子显然就是现在快三十岁的方孟敖!

方孟敖闭了一下眼,又睁开了,开始向餐桌走去。

方步亭把勺里的另半个汤圆又送进了嘴里。

方孟敖在他对面坐下了,另一碗汤圆就摆在面前。他没看,只在等着对面的人把嘴里那半个汤圆咽下。

方步亭咽下了第二个汤圆,居然仍低着头去舀第三个汤圆,却见一样东西伸到了自己的面前!

方孟敖将一张两寸的黑白照片贴着桌子推到了方步亭的碗边。

——照片上一个是穿着空军军服的方孟敖,一个是西服领带的崔中石!

方步亭只好把勺搁在了碗里,望着那张照片,喃喃地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为什么杀他?”

方步亭曾设想了这个大儿子开口问的第一句话,至少设想了十种以上的问话,比方问自己为什么当面承诺背后弃义,甚至问自己为什么十年了还是那个不堪为人之父的父亲,等等等等。就是没有想到他会问得如此简单,简单到自己吃惊,简单到自己用这句话去问别人也无人能答。

“为什么杀他?”方步亭在心里想得好苦。

——因为他是共产党?因为他太不应该牵连太多的事?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好人?因为他是个太应该死的活人?自己能说清楚吗?有谁能说清楚吗?

方步亭必须抬起头了,必须望着方孟敖了:“这句话应该让别人来问。”

方孟敖:“让谁来问?”

方步亭:“小一点让曾可达来问,大一点让曾可达的上级来问。”

方孟敖把那张照片慢慢拿回去,插进了上衣口袋:“账呢?”

方步亭:“封存了。”

方孟敖:“在哪里?”

方步亭:“你姑爹那里。”

方孟敖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能在这里抓人,你们就可以天天看着那么多人饿死,然后杀死一个替罪的人,自己在这里安然地吃汤圆。”说着端起了面前那碗满满的汤圆轻轻放到方步亭的那只碗边,转身向门外走去。

方步亭望着他的背影。

“收起那幅照片。”方孟敖的背影在客厅门口又停住了,“下次我来不想再看到我祖母跟您在一起。用这么多心思,就去想想我祖母是怎么教您的。再用一点儿心思想一想崔中石的老婆和他的两个孩子,如果还有心思就想一想北平两百万挨饿的人。”

方孟敖走了,太阳光照进了这间一楼连接二楼的洋房。

二楼方步亭卧房的门轻轻开了,程小云眼噙着泪出现在卧房门口,怔怔地望着坐在餐桌旁怔怔的方步亭。

突然,她面露惊色:“步亭!”连忙向楼梯奔去。

——餐桌旁的方步亭正弯着腰将手指伸进喉咙,拼命抠着,想把吃进去的汤圆吐出来……

“姑爹!姑爹!”程小云一边奔下楼一边急喊着谢培东。

方步亭弯着腰,已经一手捂住腹部,向程小云伸出了另一只手,显然是在阻止她的叫喊。

“同学们!同胞们!”梁经纶站在和敬公主府高于大院地面一米的廊檐下,今日尤其慷慨激昂,“事实已经越来越清楚,北平市参议会之所以做出驱赶东北同学的决议,是因为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贪污了大量的配给粮!或者说有很多人在攫夺北平民众包括师生口中的最后一点儿活命粮!‘七五惨案’,对死去的同学没有说法,被抓的同学依然关在牢里!南京中央政府派了个所谓的五人小组到北平,坐着飞机呼啸而来,不到一个星期又偃旗息鼓而去。没有任何调查结果,更没有给东北同学和北平民众任何交代。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在欺骗民意,或者是他们畏惧权势甚于民意!假设一下,如果没有方孟敖大队长率领的青年航空服务队,当局早就应该拨给北平的一千吨粮食很可能在天津或是别的地方也被卖了,变成了美元,流入了他们的口袋。还有,国军第四兵团的军粮为什么也会跟民调会的配给粮发生关系?黑幕已经拉开一角,‘七五惨案’过去二十多天了,我们还应该沉默,而让一支二十余人的航空服务队在那里孤军作战,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他们身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