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衣冠南渡——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第14/31页)

浩浩洪流,带我邦畿。(嵇康《赠秀才入军·之十三首》)

桓温被这种旷远从容的风度给镇住了,一时间都忘了自己是来干吗的。

谢安笑着说:“我听说诸侯有道,镇守四方。您来见老朋友,用不着埋伏刀斧手吧?”

桓温不好意思地赔着笑道:“我怕有变故,不得不如此。”于是下令把刀斧手给撤了。

一阵风刮来,掀起帐幕一角,藏在后面的郗超被露了出来。谢安就笑着对郗超说:“郗先生,真可谓是‘入幕之宾’啊!”

于是,一场充满杀气的鸿门宴,被谢安的几句话就给化解了。桓温也脑子开窍,度量变大,不再想着图谋篡位了。

在建康没待几天,桓温就病倒了。他不想篡位了,但是想拥有至高荣誉,就暗示朝廷给他加“九锡”。大才子袁宏奉命写“为桓温求进九锡”的文章,写得文辞华美、世所罕有。文章送到谢安那里,却被删改了很多地方。袁宏只好重写,再送给谢安时又没通过,一连改了好多次都不行。

袁宏惊恐,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错,就跟王彪之商议。王彪之说:“听说桓温病重,支撑不了多久了。”袁宏遂明白了谢安的用意。

于是这封“求进九锡”的表文,一连拖了大半年都写不好,直到373年七月十四,桓温等到死都没等到这篇文章,含恨而逝。

树倒猢狲散,桓温的形象忠奸莫辨。他逝世后,少有人光明正大地前去吊唁,但是有人就是不识趣,在桓温灵前哀声痛哭,还写了一首“悼念诗”:

山崩溟海竭,鱼鸟将何依。

声如震雷破山,泪如倾河注海。

诗的意思很简单,是对桓温之死的惋惜,表达自己悲痛的心情。说山崩塌了、海枯竭了,那么鱼和鸟又该依附何处?大家哭悼您的声音像雷声震山,泪水涌下像黄河注入大海。

这首悼念诗的作者,就是千古名画《女史箴图》《洛神赋图》《列女图》的作者,是东晋最有名的大画家——顾恺之。

鲁迅说:

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

顾恺之,就是那些“少有的”人物之一。他感桓温的知遇之恩,所以不顾时局,毅然出来哭吊旧日恩主,如同蔡邕悼念董卓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他们都是敢于抚哭“叛徒”的吊客。

他们敢于面对周遭的不同意见,敢于在这种尴尬的时候挺身而出,敢于独立特性、我行我素,这本身就需要极大的勇气。

恰恰是这种朴素的真实、诚挚的情感、敢于表露内心的勇气,是区别真假名士最重要的标准之一。

尽管东晋以来鬻名者多,假装淡泊名利、实则贪恋权势,表面上故弄玄虚、实则油滑世故的人比比皆是,但是顾恺之,无疑是个真正的名士。先不说他的画有多好,就凭这次哭吊,就已经足以令时人、令我辈汗颜了。

士大夫的终极理想

桓温死后,谢安不可阻挡地成为最耀眼的政治明星。《晋书·谢安传》说:

德政既行,文武用命,不存小察,弘以大纲,威怀外著,人皆比之王导,谓文雅过之。

这就是说,谢安用道家思想治国,不苛责细节,对待小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求几个大框架。人们都把他和王导相比,但他比王导更加文雅潇洒。在谢安治国期间,东晋出现难得的盛世中兴局面。

在古代士大夫心中,谢安就是完美理想的化身。

自先秦时士人自我意识觉醒后,中国文人都面临着艰难的选择——在强权功名和人格尊严之间,如何抉择?有没有平衡之道?尤其是魏晋以来,玄风大畅,道家、儒家互相糅合,士大夫们更要在名教与自然、济世与独善、功名与天性之间,找到一条折中的安身之道。

所以,在向秀、郭象的《庄子注》中,就大力倡导所谓的“内圣外王”,提出一种“圣人虽在庙堂之上,然其心无异于山林之中”“终日挥形而神气不变,俯仰万机而淡然自若”的理想人格,最终,希望用“道家旷远之怀”来“建儒家济世之业”。

这个想法非常好,但是一旦实践起来,就会发现非常难,难得无处下手。既要具备道家出世的思想境界,还要具备儒家入世的积极心态,还得有社会名望,并且有机会、有能力完成功业壮举。这些条件缺一不可,有些甚至自相矛盾,几乎没法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