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玉座珠帘 第三十三章(第4/14页)

听见这话,十七岁的皇帝大感兴趣。但分属君臣,又值斋戒,谈洋女人摸手亲嘴,自觉不合“敬天法祖”的道理。倘如不谈,却又心痒痒地实在难受。迟疑了一会,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只是问话的语气,不象聊闲天。

“你摸过洋女人的手没有?”皇帝板着脸问,声音倒象问口供。

载澂当然了解皇帝的心理,也把脸绷得丝毫不见笑意,挺着腰用回答什么军国重务那样正经的声音答道:“臣摸过。有一次美国公使夫人带着她女儿,来看臣的母亲,臣不知道,一下子闯了进去,一看是女客,臣赶紧要退出来,那知道美国公使夫人会说中国话,叫住臣别走,跟臣握手。等一握上了,臣心里直发麻,因为洋女人手背上全是毛。”

“那不就象猴儿吗?”

“是!”载澂一本正经地答道,“比猴子长得好看。”

皇帝差一点笑出声来,赶紧假装着咳嗽了两声,才掩饰过去,随即又极趣兴味地问:“洋女人还会说咱们中国话?”

“是!会得不多。”

“她怎么说?”

载澂想了一下,学舌答道:“她跟臣说:‘大爷,大爷!不要紧,你不要走!’”

载澂从小就淘气透顶,在上书房学他师傅林天龄的福州官话,隔屋听去,可以乱真。有一次让倭仁听到了,连那样“一笑黄河清”的老古板,都被逗得笑了。此时学着洋女人说中国话,四声不分,怪模怪样,皇帝可真忍不住了,笑得紧自揉着肚子。

皇帝自己也知道,这不成体统,可再不能开玩笑了。于是谈论正经,“载澂,我问你,”他说,“洋人见我不磕头,你说,该怎么办?”

这让载澂很难回答,他知道他父亲正为此烦心,自然不能再怂恿皇帝,说非磕头不可,但也不敢说可以不磕头,因为那就是“大不敬”,想了一下,只得推托:“臣不明中外礼节的歧异之处,不敢妄奏。”

这话当然不能使皇帝满意,但也无可深责,因为连曾国藩、李鸿章谈到这个难题,都没有一句切实的话,载澂自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主意。

“我再问你,”皇帝换了个话题,“我想把园子修起来,你看行不行?”

“没有什么不行,”载澂在皇帝面前的时候一久,态度语气就随便了,“只要有钱。”

“就因为没有钱。”

“那就得想个没有钱也能修园子的办法。”载澂又说:“皇上不妨召见内务府的堂官,让他们拿良心出来,好好儿想个主意。”

皇帝也觉得唯有如此,才是正办,不过无论如何要等亲了政才谈得到,眼前无从说起。

“皇上请早早歇着吧!”载澂跪安说道,“明儿还有大典。”

第二天一早,便是祀天大典,在王公大臣陪祀之下,举行繁文缛节的仪礼,由“初升”到“谢福、送神”,整整费了半天工夫,始告礼成。

启驾还宫,自然先到两宫太后面前请安。深宫跟民间正好相反,民间向往着皇宫内院,不知是如何地富丽,而深宫却向往着民间,不知是如何地热闹。因此,皇帝出宫一趟,自然有在御辇中所看到的九城风景,细细说来娱亲。钟粹、长春两宫各坐了许多时候,方始回到养心殿。

这时皇后已经奉召,先在等候,望见皇帝一进西暖阁,随即踩着极稳重的步伐,不慌不忙地先以亲切的微笑目迎,然后垂着手请安,口中说道:“皇上回宫了!”

“早就回来了。”皇帝也象民间新婚的夫妇那样,三天不见,在感觉中象过了多久似的,一定要仔细看一看妻子的脸,好知道这“多久”的日子中,有了什么改变?

皇后也是一样,然而她不能象皇帝那样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的脸看,甚至还要避开他的平视。当着太监、宫女,她必得摆出统率六宫的威仪,因此收敛了笑容,用很清朗的声音向左右说道:“伺候万岁爷更衣!”

“喳!”小李先自答应一声,随后便领着“四执事太监”,走向西暖阁三希党后面的梅坞——那是皇帝更衣穿戴之处。

“两位太后都吩咐了,今儿个不须侍膳,我得好好儿歇一歇。”皇帝一面换上枣儿红缎面的白狐皮袍,一面向小李吩咐,“你到膳房看看,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