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世祖(三)(第11/24页)

以下张苍水自记其处变经过:

留都诸虏,始专意于余,百计截余归路,以为余不降,必就缚。各将士始稍稍色变,而刁斗犹肃然。余欲据城邑,与虏格斗,存亡共之;复念援绝势孤,终不能守,则虏必屠城,余名则成,于士民何辜?而辖下将士家属俱在舟,拟沉舟破釜,势难疾驰;欲冲突出江,则池州守兵又调未集。忽谍报:虏艘千余已渡安庆。余虑其与虏值,众寡不敌。因部勒全军,指上游,次繁昌旧县。池兵亦至,共议进退,咸言:"石头师即挫,江、楚尚未闻也,我以艨艟竟趋鄱阳,号召义勇,何不可者?若江西略定,回旗再取四郡,发蒙振落耳。"乃决计西上。

按:安庆未下,为清军得以转危为安的一大关键。否则直下九江,舟师由湖口一入鄱阳,浙东义师可以自成局面,一部清史,或当改写。

八月初七日,次铜陵。海舟与江舟参错而行,未免先后失序。余一军将抵乌沙峡,而后队尚维三山所,与楚来虏舟果相值。余横流奋击,沉其四舟,溺死女真兵无算。以天暮,各停舟。夜半,虏舟遁往下流,炮声轰然。辖下官兵误为劫营,断帆解缆,一时惊散,或有转芜湖者,或有入湖者。西江之役,已成画饼矣。

顾虑城破累及士民,而有不忍之心,此为妇人之仁,根本不宜于带兵打仗。项羽以此而败,张苍水腹饱诗书,岂不知其理?知而终不能改,此所以书生不可典兵。一误又有以下再误。

余进退维谷,遂沉巨舰于江中,易沙船,由小港至无为州。拟走焦湖,聚散亡为再举计。适英、霍山义士来遮说:"焦湖入冬水涸,未可停舟;不若入英、霍山寨,可持久。"余然之。因尽焚舟,提师登岸。至桐城之黄金弸,有安庆虏兵驻守。此地乃入山隘口,余选锐骑驰击之,夺马数十匹,杀虏殆尽。遂由奇岭进山,一望皆危峰峭壁矣。余辖下将士素不山行,行数日,皆趼;且多携眷挈辎,日行三十里。余禁令焚弃辎重,而甲士涉远多疲。余虽知必有长坂之败,而赴义之众何能弃置?亦按辔徐行。

按:焦湖即巢湖。既累于眷属,当知入山必非所宜。结果单骑突围,由安庆、池州,经徽州入浙东,绕一个大圈子,隆冬始达舟山附近的宁海。间关百折,跋涉两千余里,艰辛万状,无复人形。有《生还》五律四首,其第二首云:

痛定悲畴昔,江皋望阵云。

飞熊先失律,骑虎竟孤军。

卤莽焚舟计,虺汗马勋。

至今频扼腕,野哭不堪闻。

自悔焚舟失计;而以结句看,则义师眷属,非死即被掳。而此时之满汉,非三国之魏蜀,结局远较"长坂之败"为悲惨,亦是可想而知之事。

后二年辛丑,即顺治十八年,张苍水又有《感事》四首:

箕子明夷后,还从徼外居。

端然殊宋恪,终莫挽殷虚!

青海浮天阔,黄山裂地虚。

岂应千载下,摹拟列扶余?

闻说扶桑国,依稀弱水东。

人皆传燕语,地亦辟蚕业。

荜路曾无异,桃源恐不同。

鲸波万里外,倘是大王风。

田横尝避汉,徐福亦逃秦。

试问三千女,何如五百人?

槎归应有恨,剑在岂无嗔!

惭愧荆蛮长,空文采药身。

古曾称白狄,今乃纪红夷。

蛮触谁相斗,雌雄未可知。

鸠居粗得计,蜃市转生疑。

独惜炎洲路,春来断子规。

此为郑成功取台湾而作。全谢山所辑《张苍水年谱》,于康熙元年纪"公有《得故人书至台湾》诗",下云:"延平以长江之败丧师,自度无若国朝何,以得台湾为休息之计,故不听相国之言。""国朝"指清朝,"相国"指苍水。当郑成功与荷兰(红夷)相持不下时,遣参军罗纶,早返厦门,其言如此:"古人云:'宁进一寸死,无退一寸生。'使殿下奄有台湾,亦不免于退步;孰若早返思明,别图所进哉!昔年长江之役,虽败犹荣;倘寻徐福之行踪,思卢敖之故迹,纵偷安一时,必诒讥千古,观史载陈宜中、张世杰两人褒贬,可为明鉴。夫虬髯一剧,只是传奇滥说,岂真有扶余足王乎!若箕子之君朝鲜,又非可语于今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