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不可而为”与“为而不有”主义(第3/5页)

人生在世界是混混沌沌的,从这种境界里过数十年,那么,生活便只有可悲更无可乐。我们对于人生真可以诅咒,为什么人来世上作消耗面包的机器呢?若是怕没人吃面包,何不留以待虫类呢?这样的人生可真没一点价值了。

“知不可而为”的人怎样呢?头一层,他预料的便是失败,他的预算册子上件件都先把“失败”两个字摆在当头,用不着什么计算不计算,拣择不拣择。所以孔子一生一世只是“毋意,毋必,毋固,毋我”。“意”是事前猜度,“必”是先定其成败,“固”是先有成见,“我”是为我。孔子的意思就是说人不该猜度,不该先定事之成败,不该先有成见,不该为着自己。

第二层,我们既做了人,做了人既然不能不生活,所以不管生活是段片也罢,是微尘也罢,只要在这微尘生活段片生活里,认为应该做的,便大踏步的去做,不必打算,不必犹豫。

孔子说:“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又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欤而谁欤?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这是绝对自由的生活。假设一个人常常打算何事应做,何事不应做,他本来想到街上散步,但一念及汽车撞死人,便不敢散步;他看见飞机很好,也想坐一坐,但一念及飞机摔死人,便不敢坐。这类人是自己禁住自己的自由了。要是外人剥夺自己的自由,自己还可以恢复,要是自己禁住自己的自由,可就不容易恢复了。“知不可而为”主义是使人将做事的自由大大的解放,不要作无为之打算,自己捆绑自己。

孔子说:“智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不惑就是明白,不忧就是快活,不惧就是壮健。反过来说,惑也,忧也,惧也,都是很苦的,人若生活于此中,简直是过监狱的生活。

遇事先计划成功与失败,岂不是一世在疑惑之中?遇事先怕失败,一面做,一面愁,岂不是一世在忧愁之中?遇事先问失败了怎么样,岂不是一世在恐惧之中?

“知不可而为”的人,只知有失败,或者可以说他们用的字典里,从没有成功二字。那么,还有什么可惑可忧可惧呢?所以他们常把精神放在安乐的地方。所以一部《论语》,开宗明义便说“不亦乐乎!”,“不亦悦乎!”用白话讲,便是“好呀!”“好呀!”

孔子说:“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可见他做事是自己喜欢的,并非有何种东西鞭策才做的,所以他不觉胡子已白了,还只管在那里做。他将人生观立在“知不可而为”上,所以事事都变成不亦乐乎,不亦悦乎。这种最高尚最圆满的人生,可以说是从“知不可而为”主义发生出来。我们如果能领会这种见解,即令不可至于乐乎悦乎的境地,至少也可以减去许多“惑”“忧”“惧”,将我们的精神放在安安稳稳的地位上。这样才算有味的生活,这样才值得生活。

第一股做完了,现在做第二股,仍照八股的做法,说几句过渡的话。“为而不有”主义与“知不可而为”主义,可以说是一个主义的两面。“知不可而为”主义可以说是“破妄返真”,“为而不有”主义可以说是“认真去妄”。“知不可而为”主义可使世界从烦闷至清凉,“为而不有”主义可使世界从极平淡上显出灿烂。

“为而不有”这句话,罗素解释的很好。他说人有两种冲动:(一)占有冲动;(二)创造冲动。这句话便是提倡人类的创造冲动的。他这些学说诸君谅已熟闻,不必我多讲了。

“为而不有”的意思是不以所有观念作标准,不因为所有观念始劳动,简单一句话,便是为劳动而劳动。这话与佛教说的“无我我所”相通。

常人每做一事,必要报酬,常把劳动当做利益的交换品,这种交换品只准自己独有,不许他人同有,这就叫做“为而有”。如求得金钱、名誉,因为“有”,才去“为”。有为一身有者,有为一家有者,有为一国有者。在老子眼中看来,无论为一身有,为一家有,为一国有,都算是为而有,都不是劳动的真目的。人生劳动应该不求报酬,你如果问他:“为什么而劳动。”他便答道:“不为什么。”再问:“不为什么为什么劳动?”他便老老实实说:“为劳动而劳动,为生活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