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7/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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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境喜欢独自在停车场里坐一会儿,比方说加班回家的深夜,还比方说像今天这样,疯狂的一天结束之后——也许已经凌晨。总之,当她可以确定,有一个奢侈的长夜在眼前,不需要跟任何人打交道的时候。她抬起僵硬的胳膊转了一下车钥匙,这个小动作都做得十分勉强。四五月间的天气用不着冷气也用不着暖风,车子一旦熄火,广播的声音也戛然而止,她的银色大众CC停止了呼吸。而她,也跟着“小白龙”(她给自己的车起了这样的名字)一起,堕入停车场的幽暗之中。有一点点光洒在她面前的通道上,对面那排车位上停着的车沉默不语。如果正对面的那台Mini Cooper突然之间自行点亮车灯,并且跟她的小白龙打声招呼:你今天这么晚……她也丝毫不会觉得奇怪。她相信所有这些车都在等着她离开,不过好在,每一次它们都极为耐心,相安无事地等着她在车里发呆,然后目送着她往电梯的方向走,灯光把水泥地映照成深深的湖底,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光线。

在城市里,恐怕停车场是唯一一个类似大自然的地方,有自成一体的逻辑,并且虽然不轻易表达,可是从深处散发着拒绝人类的气息。

她把车窗按下来,又很快关上了——还是躲在完全密闭的空间比较安心。驾驶座已经调成一个可以半躺的角度,她惬意地闭上眼睛,提醒自己别就这样睡过去。白天在医院里的时候,她也曾这样尽力仰着头,靠在病房外面的墙上,小雅一开始还在极力忍着痛,到后来呻吟声轻而易举就穿透了墙壁。灵境不敢走进去看她——与灵境一起送她来医院的几个同事也一样,大家整齐地坐在病房外面,他们谁也没想到原来新生命的到来其实是件尴尬的事情。

更尴尬的是,他们始终联系不上小雅的丈夫。

病房门开了,小雅终于要被推进产房里去,此时已是下午四点——当然,只要可以不上班,送产妇入院也是充满乐趣的。但是现在,下班时间要到了,所有的乐趣自然跟着魔力消除,而小雅的双亲此刻还在来北京的航班上。大家互相对望了一眼,目光都落在灵境身上——她是四个人里唯一的女孩子。她深呼吸了一下:“我跟她进去,你们回去吧,别忘了最好还是有个人去机场接一下她爸妈……还有……”众人如释重负,七嘴八舌地说知道了知道了她老公的电话我们一定隔十分钟打一次。

灯光。产房里的天花板是一种奇怪的绿色。大门砰地关上了,好像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会有人知道。她被护士要求着穿戴上样式奇怪的防护服和帽子——关于那几个小时的记忆一直是以碎片的方式呈现。唯一连缀成线的地方,是小雅捏紧了她的手,指甲深深地嵌进去,她不大敢看她的眼睛,在这种时候四目相对,简直类似于战场上的同生共死。小雅惨烈地叫了出来,撕心裂肺,产科大夫问了灵境一句:“你晕血吗?”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摇头。

外面真实的世界上,夜晚早就来临。

是个健康的小男孩,母子平安。在助产士剪断脐带的那个瞬间,灵境还是闭上了眼睛。所以护士说的那句“十一点十九分”在耳边格外清晰。有个沉默的穿着白衣的男人,默默地把宝宝放在一只透明的手提盒子里拎走了——小宝贝比预产期提前了两周,所以他需要住几天保温箱,如果没有这个解释,灵境真的会以为那人是幽灵什么的。助产士把一张薄薄的单子盖在小雅腹部的位置,贴心地遮住了难堪的血污。然后对灵境说:“为了防止意外的情况,让产妇在这里待两小时,我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灵境不知道什么叫“意外的情况”,事实上,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都在她的概念之外。她整个身体像是要散架一样,瘫坐在产床前那张并不舒服的椅子上,大脑却像是在某个空旷的地方不顾一切地奔跑。小雅脸色惨白,疲倦地笑笑:“我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子,他们就把他带走了。”灵境微微用力地,握了握小雅的右手,她这才注意到自己手上多了几个紫色的圆圆的指印,不过她什么也没有回答。不知为何,有种隐约的羞耻感粘在她的皮肤上,她不愿意看见此刻的小雅,她此刻的样子与平时的优雅和诱人扯不上半点关系。生育带来的那种野蛮的狼狈让灵境不由自主地想后退几步,不要相信任何“新生命”的神圣,这变成了她在后来的日子里坚信的事情。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也不想走出这间绿色天花板的产房——这里是她和小雅的山洞,她感觉自己必须把守着洞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