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28/31页)
而小潘,不管喝了还是没喝,总是擅长装糊涂的。
任何人相处的时候,总是那个自以为更聪明的人,过得比较痛苦,可是男人们好像不大懂这个。
一条关景恒的信息又翩然送了进来:周末想请你吃晚饭,可以吗?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她迟疑了一下,回答他:周末有事情,不然,周一晚上,我下班以后?
他想再多看一眼这条回复。但是就在此时有两条信息几乎同时挤了进来,铃铛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条来自父亲,另一条是母亲的。父亲说:以(已)收到。儿子你放心,很快就能赚回来。母亲说:你不要理你爸爸,你这几年也不容易,别给他钱。每一次阅读父亲发来的信息,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修改一下显而易见的错字。他能想象那个画面,母亲其实就坐在父亲对面,他们二人之间只隔着那张旧餐桌。然而母亲不动声色地垂下头,不会让父亲察觉她也在跟儿子说话。父亲认为来跟他要钱只是二人之间的秘密,就让他那么以为吧,母亲的嘴角纹丝不动。旧餐桌正上方的墙上,依然挂着那副镜框。那里面是三十年前的一张“见义勇为”的奖状。三十年前的父亲在陪母亲推着婴儿车逛公园的时候,想也没想就跳下人工湖救上来两个落水的孩子。镜框的角落甚至还嵌着小小的一方当年的剪报。父亲表情紧张,整个人僵硬,但是年轻英挺。他看着那张剪报度过了整个童年,他不知道那就是父亲一生里唯一一件值得回忆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长大以后他会长得跟父亲很像。
父亲会心满意足地倒上半杯酒,抱怨母亲买的花生或者蚕豆不够新鲜。然后再一次笃信着他很快就能把这点钱骄傲地还给儿子,不止这一点,这一次他会走运,连上年初的、去年的、前年夏天的……一并还给那个以为自己翅膀硬了的小子。想到这里他挺直了脊背,他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听众出现,他愿意讲讲年轻生猛的时候是怎么跳进那个湖里的。彼时初春,湖水还有寒气。生活只会奖励小人,然后亏待像他这样的英雄。
关景恒默默地回复了母亲:没事的,我自己有数。
他不能把灵境带回凤鸣路四号院去,他已经想好了,绝对不能。
周一终于来到的时候,两个人倒是都没有像自己预想的那么紧张。关景恒看着灵境远远地走进来,还没来得及站起身,灵境就已经看到了他。她第一次把头发整个盘了起来,穿了件式样简单的小黑裙和圆头的芭蕾鞋。
“蒂凡尼的早餐。”灵境落座的时候,他笑着说。
“在奥黛丽·赫本面前东施效颦,不丢脸。”她可能没那么习惯戴珍珠项链,手指不由自主地扫弄了一下颈部。
“我可没那个意思。”他怔了一下。
“你干吗那么认真啊。”她瞪大了眼睛,不知不觉地娇嗔。
看着她满脸的粲然,他突然有点悲凉。只能承认,有的时候,他想要讨好她,尽管知道讨好又没有什么用,可是只要她出现在视线里,他就觉得她身后的空气里有一扇只有自己才能看见的门,门一开,里面就坐着孟舵主、钢铁侠,也许还要加上那个传奇一般的冯小雅。那几个人一人一把椅子,正襟危坐,就像当年宣布他能否晋级的评委——她不会知道这个,不能让她知道。想着这些,他有片刻的失神,而灵境只好低头看着菜单,有一点羞涩,她以为他只是有点忘形地看着她今天这身全新的装扮。
“我已经知道我要吃什么了,你点自己的吧。”她用力把菜单合上,像大学时代的教材那样抱在胸前——在他眼里这是她最可爱的地方,因为她浑然不觉。
“真有效率。”
“我最讨厌那些浪费很多时间点菜的女人,”她歪着脑袋,“女人被瞧不起,一半是因为混蛋男人,另一半的原因就在她们身上。”
“我哪敢瞧不起你。”他是认真被她逗笑了。
“没说你。我的意思是——”她眼中灵光乍现,“宏观层面上。”
那顿饭吃了将近三个小时,有好几次,他们的笑声成功地惹来隔壁几桌嫌弃的注视。他喜欢听她说话,希望她能多谈论她自己——她不是那种没完没了试图引起对方注意的人,即使是在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也尽可能地描述事情,而不讲她的观点——关景恒实在害怕那些大事小事都要发表观点的人,无论男女,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如果又完整又不高明——那就去当专栏作家吧,不要在日常生活里交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