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天使 2011年2月—2013年8月(第23/31页)

“把车窗关上好不好?”他问她。她点了点头,却望着夜空,于是他按下了左手边的按钮,车窗缓慢升起来,宁静降临,他终于听见,她在小声地哼着歌。细细的声音,唱的隐约是:

我是一棵秋天的树, 枯瘦的枝干少有人来停驻。 曾有对恋人在我胸膛刻字, 我弯不下腰无法看清楚。 ……

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从那个旁若无人的某处回来了,不好意思地看着他的侧脸:“糟糕,班门弄斧了……”眼睛里全是大惊失色的笑意。

她这些天独自一人的时候,总在听这首歌,所以不由自主地……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他对住她的眼睛看了一看,她在等着他说话,对于普通社交来说,他望住的这一眼有点久了。终于,他问:“还有九公里就到机场了,从那里过收费站再回城里去,好不好?”

回家的路,倒是通行无阻。

“我跟你说哦,”灵境突然说,声音很轻,让他一瞬间有点恍惚,“差不多过两周吧,你肯定会收到邮件,Tony会再跟你约一次见面,如果他把你约在我们公司楼下那间咖啡馆里,那多半是他们很喜欢你,可是商量的结果仍然是no,或者还有什么很关键的情况,让他们还在严重摇摆;如果约在Tony的办公室,而且我也在场的话,那多半就是yes了。因为如果是yes,那么接下来很多事情都是我来负责……当然了,”她看着他一笑,“大多数时候没这么复杂,都是简单发一个邮件说我们很遗憾……可是你可以相信我,你不会遇上这种情况的。我个人也很喜欢粉叠,我相信,就算MJ没这个缘分,你也一定能找得到赏识它的投资人的。”

车缓缓靠近了灵境的小区,他们回到了岸上。

他原本想说“谢谢”,可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我明白了,只要能看到你在场,就是有好消息。”

她惊讶地笑笑:“可以这么说吧。”

她有点慌乱地下了车,关车门的力道会让不熟的人以为她在泄愤。直到站在电梯里翻找钥匙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一直觉得似乎缺了点什么,就在刚刚,那个她说“可以这么说”的、云端一般的瞬间里。那个瞬间何以如此简单和澄明,以至于让她开始惶恐地觉得自己一定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现在她知道了。

她居然完全没有想起钢铁侠。从她用力扣上安全带的那一刻起,就完全没有想起过。和关景恒的对话中甚至提到过那个名字,但这依然没能让她想起他。

她放弃了找钥匙,直起身子,手足无措地看着四面的镜子中,脸颊微微泛红的自己。

5

很多年前,在家乡,关景恒是非常出名的婚礼歌手。从十六岁开始。高一暑假参加同学表姐的婚礼,原定的歌手没能按时出现,他就这样被他的同学推到台上去,脑子太乱还没有来得及拒绝,前奏就已经结束了。他有种强迫症一般的怪癖,让一首歌空空地放着伴奏在那里等着,他会浑身不舒服。就像听见有人在用刀片划玻璃——一定要让自己的声音汇进背景音乐里去,才算如释重负——不管多粗糙的音效,只要他能把自己唱歌的声音倒进去,就觉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有月光照进来了。他闭起眼睛不看满室等着新人敬酒的人们,唱了一首Can You Feel the Love Tonight,一曲终了,睁开眼睛,却见满室宾客惊慌地跑向某张桌子,新郎烂醉如泥,直直躺倒在一地的瓜子皮上。他不知道该拿手上那个麦克风怎么办,婚庆公司的老板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个紧张而滑稽的孩子——他上台前匆忙地脱掉了校服外套,凝视着麦克风的样子就像那是一个手榴弹。他走上去,拿过这孩子手上的话筒,问他:以后,一百块唱一场婚礼,公司提成四十,做不做?关景恒愣了片刻,惶恐地说:可是还得上学。

他只是觉得不该让任何一首好听的歌在那里空等。

很久以后的后来,当他发现,自己能轻而易举地让女人们空等的时候,才意识到,他那种对每首歌曲与生俱来的忠诚,也许就是传说中的“天分”。

十六岁男孩的生活从此不同了。周一至周五在校园里循规蹈矩,一到周六,他会出现在小城各个星级酒店的宴会厅里,那是他的家乡人们眼界里最豪华的所在,他熟稔地跟乐队成员打招呼——简陋一点的婚礼没有乐队,就跟负责音响设备的师傅寒暄,一边换上婚庆公司老板借给他的、质地粗糙的丝绒面西装。越来越气定神闲,也就越来越相信,此刻的这个自己才是真实的,平日里那个在午后操场上跟伙伴们打篮球的少年,不过是大隐隐于市。